——十几年前的世界树——
试炼场传送点,两名天使侍从垂着头,接过刚结束战斗的银发男童甩来的外袍。
二人暗中交换眼神:往日被汗浸湿的布料,这次竟沾上了刺目的红。
太阳下遍布白鸽,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世界树的混血小王子通过了黑冠考核。
这是最高难度的王族试炼之一。历史上最年轻的挑战者是八岁,已是天才中的天才。
而刚出来这位,看着也是八岁左右…问题是,龙族的幼崽破壳而出后,初次化形,统一都是八岁。
他的实际岁数,两岁。
纸鬼白没有理会传唤御医的请求,将侍从甩在身后。治愈魔法对恶魔无效,他身上的伤,只能等自愈。
根据神殿颁布的通知,今天等着他的,本应该只是一场初级小考。因为难度不高,不允许携带任何魔法装备和药物。
做手脚的人物,大约是想要他死。但他们错看了他。
从一出生,意识到这里都是光,他就完成了切割,将与生俱来的黑暗魔力融进影子。旁人能感应到的,单单是他光明的那一面。
圣光下,教廷的门庭闪着银光,亮如白雪。
噪音和杂影渐渐远去,银发男童踏上台阶,按着渗血的左臂,独自步入幽深回廊的阴影。
血珠溢出指缝滴落,砸进地面的影子。叮的一声,坠开一朵半透明的樱红。
回廊下的男孩一顿。驻足垂眸。
视野里,装满秘密的暗影涟漪扩散。一只森白的手探出影子,从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他的脚腕。
就像是人鱼静悄悄浮出海面一般,纸鬼白身下暗能量如雾气氤氲,陌生的存在拽着他的小腿,缓缓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
不速之客一头墨发被暗影打湿,湿哒哒地黏着额头。半露出暗影的眉眼俊美稚嫩,与他一般无二。
他的身体是对方唯一能摸到的东西,被顺理成章死死握住。
周围风平浪静,这东西大胆地绕着他游了一圈,松开他沉入深海。再次出现,是在斜上方。
纸鬼白无法立刻判断是什么要从自己影子里出来,但这片黑暗封印着他不能暴露的那二分之一力量,所以他在低头时就激活了结界,屏蔽无处不在的白鸽。
黑发女童赤足飘落,身环烈焰般的披帛,凌空悬停咫尺前。她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所过之处,残留着阴冷而堕落的虚影。
就像承载着黑暗魔力的影子满溢而出,凝聚化形的恶鬼。
亦或是恶魔。
跟世界树那些敏感挑剔的光明生物不同,这个飘在半空的恶魔并不抗拒他的气息。赤金色的妖瞳低垂,直勾勾锁定他受伤的胳膊。
她放下身段,轻抬起他的双手,凑近伤口。口渴了似的舔了舔红唇,像是对他这里很感兴趣。
年仅两岁的恶龙神情从疑惑到释然。
难怪——先前试炼,生死之际,似有一股微弱的力量缭绕指尖,引领他做出正确的反应。
两年来,他身边明枪暗箭危机四伏,仿佛全世界都要杀他。
每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耳畔也总能听到一声空灵的‘快逃’神识心音,隐约得像是混在风中的细碎樱瓣。
他差点以为是什么精准灵敏的第六感。
没错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如同天生的亲眷同类。再结合这没有逻辑却理所当然的亲近与信任,种种迹象都说明了她的身份。
她一定就是他的暗影使魔。
“叫主人。”恶龙纸鬼白反握这双略冷的小手,语气不重。这是他的开场白,也是他这辈子跟这个才露面的小恶魔说的第一句话。
女孩应声抬头,鼻尖贴着他脸闻了闻。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带着恶魔的味道,是她能够欣然接受的气息。
睫毛下,恶魔的金眸平静而柔和,盯着他一寸寸扫量,宛如第一次睁开眼看世界的新生儿。眸光好奇而专注,不含恶意,但暗含警惕。
……
小恶魔甚少开口,现身后很沉默,环着主人脖子飘在后面。导致一开始纸鬼白以为她是哑巴,没有语言能力。
后来才想到恶魔听不懂龙语。
她果然对龙语没什么反应,但会说一点深渊语。这两种语言他都会,于是便用恶魔语跟她沟通。
纸鬼白靠着树干:“折腾半天,原来是语言不通。(切换成恶魔语)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须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会杀掉你,明白?”
沉甸甸的花枝下,小恶魔似懂非懂地点头,足尖点地,披着飘带抬臂抱他脖子。
在表现出语言天赋之前,要先学会听和说。她刚刚苏醒,卡在了第一步。
恶龙投下的影子能遮挡神圣的光明能量,为她提供舒适的庇护所。
唯有待在他身边,她娇嫩的皮肤才不会刺痛。
纸鬼白再次推开使魔,还没立好规矩,他不许她离自己太近:“在我用你之前,你需要向我表达你的臣服……向我献上一只魔角吧。”
他的视线落在她头上那个矮小纤细的黑角上。
不管是龙,还是恶魔,头角都蕴含大量魔力,一只角约含本体四成的魔力。
作为有角一族来说,是要誓死保护的部位。
宇宙中有不少专门收集魔角的黑心猎人。
一整条非常成熟的灰色产业链贯穿其中。
所以自愿断角,对于使魔来说显然是非常忠诚的一种表现。
然而只听懂了“臣服”二字的小恶魔,在他说“吧”的时候,拉着他手,用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你这是什么意思?”纸鬼白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甩开手,手背捂着嘴。
唇上柔软冰凉的触感十分陌生。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让他产生了非常奇怪的感觉。
“臣……服。”小恶魔费力地说,揪着红绫,“听从主人的……意思。”这家伙比她强,识时务者为俊杰,得听他的。
在这段上下级关系中,主动献吻,她的态度已经足够谦卑。
“……这是恶魔的规矩?”纸鬼白乱猜了一下,伸出食指点了点她头上的角,用肢体语言帮助她理解:“不行。你还是得献出你头上的魔角,不然我信不过你。虽然我并不稀罕这点魔力,但这对于你算是一笔不小的牺牲。我需要的,是你的牺牲和诚意。”
此时小恶魔根本听不懂这一长串又快速又复杂的恶魔语。
只知道对方觉得她还差点意思。
于是无比自然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低头把嘴贴了上去示好。小舌头从食指指尖一路往下,舔过几根关节,甜甜地亲了亲他的手心。
面颊轻蹭哥哥的手掌,奶里奶气地让他抚摸自己的脸。
而后抬头期待地望着主人。
出于好奇没有阻止她的纸鬼白:“……”
他怔怔地看了一眼自己沾上口水的手。龙族谁舔谁,谁就是老大。从来没有谁敢用气味标记他。
“糊弄我的话,你将以死谢罪。”他顺势掐住她的脸拽近。
他必须舔回去。这还是他第一次打算这么做,是她逼他的。
小恶魔被捏疼了,这下把话说流利了:“吾喜欢吾主,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可惜就是忘记了“敬爱”一词怎么说,所以临时用“喜欢”代替。后面的成语她也没在什么地方看过,就是会。
纸鬼白不解:“你喜欢我?”
见她表情不对,他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小恶魔这两年都在他影子里沉眠,从未经过风吹日晒,面颊摸上去软绵绵的。
手下暗暗卸去力道,但没收回去,继续抚摸。
“……”感觉这词语好像不太对的小恶魔,沉默了一下,还是没想起“敬爱”怎么说,越想知道越想不起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冒犯上级:“非常喜欢。”
看上去就像认真思考后,再非常郑重地回答了一样。
这么小的幼儿当然不会骗人。纸鬼白本来想舔她的,但她说这是喜欢……
使魔对主人有好感,应该是自带的出场设定。以他的容貌和修养,她再怎么崇拜都不为过。是他大惊小怪了。
现在亲也不是不亲也不是。
纸鬼白感觉怎么都不对味,少见地紧紧皱起眉头,犹豫着松开手:“算了,跟你沟通太困难了,你还是听不懂。等小角再长长一点再给我,少说这些花言巧语,再喜欢我也没用,主仆尊卑是很重要的。而且身为我的使魔,你实在是太弱了,连十级都没有。”原本还以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使魔会有什么不同之处,结果拖出来实战,菜得不行。
得从头开始练。
感觉到被嫌弃的小恶魔伤心地扑到他怀里哭唧唧。
纸鬼白默默抬起下巴,以免被角戳到。影子里的这个小妖怪,他收肯定是要收的,就是暂时不知道她化形了有什么用。
想了想,又掰起她的脑袋:“小恶魔,再向我表达一次臣服?”
……
“……以后敢对除开主人之外的家伙这样做,等同于背叛,杀无赦。”跟他纸鬼白一个样子的使魔再轻浮,也绝不能跟别人亲来亲去的,叫他平白蒙羞。
舔完他再舔别人,这对他来说更是奇耻大辱。
这种事情一定要说清楚。
初见天赐的梦幻半身,幼龙心头第一时间涌现的,是隐秘的占有欲。
“这句听懂了?那还行。”
……
后来有一次他想给她注入魔力,强化使魔的能力。
却不料她十分抗拒,接受能量的时候痛苦万分,抱头跪地,就像受到了什么残忍的折磨。
一旦送过去的魔力量大一点,感觉跟要了她命一样,所以他只好作罢。
掐断魔力的传输,正要收回手,她扑上来张嘴咬上了他的手指。
纸鬼白没有阻止,蹲下身解除防御,观察她准备做什么。
低等小恶魔没有脑子,只会乱喷火球——战斗——升级,比起它们,她兴许也就多了一层人形的外壳。小崽崽兽性大于人性,他不会跟她计较。
锋利的獠牙咬破了男孩的指尖。使魔自发吮吸流出来的鲜血,喝得很开心。
纸鬼白一滴血蕴含的魔力量,足够毁灭七星级世界。能承受这种力量却不爆体而亡的,境界应该不会比他差太多。
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
算了,是他想太多。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会独立走路和飞行,而不是成天赖在他身上。
纸鬼白手上传来又轻又麻的疼痛:“原来是需要用主人血肉滋养的使魔吗……好麻烦。”
在影子里睡觉,只能维持不死。如今小恶魔醒了,她很饿。
初开荤的小恶魔目光炯炯,捧着幼龙的手指舔干净残红。带着股黏糊劲,凑上前攀住他肩膀:“主人……我还想要…”
不等纸鬼白同意,微凉的唇瓣就落在了他脸上。
等等……
亲吻声接二连三响起。恶魔的鼻息拂过面颊,细细碎碎地带着渴求,往他耳后转移。纸鬼白心一紧,不自觉加重了呼吸。
小恶魔骑跪在他膝上,脑袋深埋进他的脖颈。
没关系。第一个使魔好不容易开始进食,他身为主人,总不可能让她饿肚子。
纸鬼白仰起脖子,露出颈侧静脉。
“殿下,长老有请——”
天使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小恶魔身体一颤,抱紧他逃回影子。有人的时候,她从不露面。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消失。
所以除了他以外,至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
一个月后,恶龙犯困了。
纸鬼白不再维持人形,恢复真身,以黑龙的模样盘在白玉床上。
这是他从出生起养成的睡眠习惯。幼龙状态的他尚不能完美掌握自身力量,只有在本体形态时,身边才会自动出现一层防御魔力罩。
睡觉前,他正在教小恶魔读书。古龙语非常枯燥,连他都坚持不下去。
不过小家伙很听话,始终甜蜜蜜地坐在他腿上。
他在她耳边轻声念咒语时,她看起来很享受,嘴边挂着羞涩的浅笑,认真执行他的每一个教学指令。
这孩子全心全意地接受、相信他说的话,无论学什么,都一遍过。
接触了就懂,进步神速。
就算是学院里的那些天才魔法使,也不见得比她理解得更快。
现在她还小,有他教她,以后她也会能文能武的。
看小崽崽还怀抱着魔法启蒙书,傻站在龙角边,纸鬼白用尾巴卷起她小小的身躯,孵蛋一般将她压在前胸的鳞片下。
他趴下身,揣起上肢,她刚好能枕在他收回来的前爪上。
小恶魔被抓进来后,窝在恶龙用身躯铸造的空间里,作为此地唯一的柔软,被迫紧紧依偎着他。
她头顶,就是龙垂下的脑袋。
幼龙体内流淌着熔岩般的魔力,他的身躯对于这只畏寒的恶魔来说像个小火炉,非常温暖。
她应该更喜欢才是。
可是小恶魔几次三番挣扎,要钻出去。
“这个使魔为什么这么黏人……”
刚认识的时候,幼龙纸鬼白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小恶魔一现身,就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亲亲蹭蹭。
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小恶魔只是单纯颜控,喜欢香香白白软软的漂亮小哥哥。他一变回龙,她就不要他了。
他想要安慰这个浅薄单纯的颜狗,所以伸出舌头舔她哄睡,结果她反应更激烈,尖叫着又是推又是躲的,好像被玷污了一样。
【叫什么,连主人都认不出来了么。】恶龙用神识训斥失礼的使魔。
这是什么态度,她以为谁都有被他舔的殊荣么。
要不是她是从他影子里长出来的,就像是他的孩子……或说是他自身新生的一部分,他才不会迁就她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这世上,任何人都是外人,不值当的。
又乖又软的小恶魔不再躲着他,但她还是闭着眼发抖。
黑龙垂首舔了舔她挡脸的胳膊,示意她再次向主人敞开心扉和怀抱。
但她握拳皱着眉,表情委屈得好似下一秒就会流眼泪,不看他,只看着他的影子。
这让恶龙很烦躁。
他知道影子才是她的来处,但他私心想她保持清醒和人形,更长久地跟自己待在同一个世界。
使魔这种东西,在主人遣散之前,本就该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主人身后。
她不懂,她不喜欢,他偏不要停。
故意用尾巴压着幼女,现场调教。
舌头舔过她大腿,放肆勾起影子做的黑长裙,更恶劣地侵犯她的身体,向敏感的隐私部位探索。
他的所有物,不知抽什么风,竟然敢抗拒他。
“不要……”小女孩抓住他垂下的龙角,并拢腿推拒。
纸鬼白头一回在崽崽这里明确碰壁。他彻底睡不着了,变回人形,近距离撑在她身上,正色凝视:
“不要了?”
眯眼抗拒的小恶魔回过脸,睁大眼。就像是中了邪术,她的身体和眼神同时软了下来。
“主人……”她脸上再次有了光,微微偏过脸,想看又不敢盯着他看。
手指揪住他垂下的衣角,膝盖不再向内紧靠,平躺在他身下,仿佛他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恶龙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
……
没多久,纸鬼白的使魔养成计划宣告失败。
也不是小恶魔不听话。只要他变成人,她就会把他的话当圣旨。
但是除了他教的,她也很容易迷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肚子不务正业的新奇想法。影子外的泱泱世界,犹如巨大的宝库。
学完格斗和下毒,她想品茶听歌剧,想戴上狐狸面具逛街,还想种田和锻造兵器。
纸鬼白身为主人,一次都没有说过‘不’。
他的父皇因与恶魔有染,被圣座发派星界为国征战,归期未知。
他已是混血的冷血的弃子,困住他的,是整个世界树。
就算他逼迫这个小妹妹卷学习,培养出另一个跟自己水平相当的黑魔法师,又能有多大改变。
倒不如,抬头陪相依为命的使魔看一看挂在树梢的月亮。她快乐遂愿,他也沾点人间喜气。
匆匆一年,阴谋诡计日复一日上演,而恶龙每天都在溺爱式带崽。对他释放恶意的并非个体,他杀不完,但他们也干不掉他。
现实让他变得麻木。在这世上,他只有自己的小恶魔,也只需要小恶魔。
一个清晨,纸鬼白刚睡醒,却发现他的小恶魔不见了。他在书桌上看到她写的道别信。
睡前不是还好好的。在被窝里黏黏糊糊缠着他又啃又磨那么久。
纸鬼白没有闪现,披着睡袍坐下床,赤脚一步一步走过去。
疑惑地拿起信,读了三遍。
信上小恶魔自白道:世界树凶险,她不想这辈子都提心吊胆。她要走了,找个角落躲起来。
不辞而别也是情非得已,她怕她多嘴,就走不了了。
保重。主人。
所以她居然真的丢下他跑了。
但是这不可能。使魔,随从,是不会主动离开所依附的主人的。这违背了目前已知的任何一类仆役条约。
这个从他影子里跑出来的孩子,如果不是某种属于他的魔法奴隶,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