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燃隔天就在网上找到个不用露脸的活——去游乐园里扮人偶。
工资日结包一餐,内容就是每天穿着不同的卡通玩偶服,发卡牌和跟小朋友们互动玩游戏,虽然费精力又热,但他挺喜欢满意。
叶燃第一天去游乐园上工回萧鸣雪家,在小区门口遇到陈柳。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戴着口罩和帽子想蒙混过关,被她看出来了。
陈柳拽着叶燃去附近吃饭,拿叶燃的手机把自己加回去,说:“出息了,你还是第一个删我的朋友。”
叶燃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陈柳一堆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来,两人默默无语了整顿饭。
吃完叶燃想回去,陈柳却拉着他去商场,走到一个内衣店前。
叶燃现在最怕看到这些,每天脱穿都心理难受,十分抗拒地不肯进去,背着站在店门口恍惚地等。
陈柳挑了几件结完账,和叶燃走到他小区门口,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叶燃背着手后退几步,陈柳拽住他塞进他手里,“拿着。”
她整了整叶燃的外衣领口,跟第一次送弟弟上大学的姐姐一样,说:“长得好好看看,就也要穿漂亮、合适、舒服的衣服。”
“得亏看到照片,不然我都不知道你乱穿衣服。那么深一条红痕,不疼的啊?做木活挺机灵,怎么东西不会买都不知道问问我?回去试试看,应该都合身的。”
叶燃语无伦次地抱歉和谢谢混着说,陈柳笑起来:“知道了,快回去吧。”
叶燃俯身抱抱她,觉得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糟了。
游乐园的工作每个月需出工二十天左右,叶燃在附近租了个便宜的房间,断断续续做了三个月,加上齐修给的六个月工资补贴,提早攒够了还萧鸣雪的钱,还有去槐海和回岭安的路费。
他问陈柳买了块桦木,用空余时间做了一个眼镜盒,刻了一头小驯鹿,想送给萧鸣雪。萧鸣雪的生日在一月份,不过他不知道具体是哪天。
叶燃计划向领班申请把整个月的班排在上旬做完,下旬就去槐海,还钱送完东西还能赶在春运前坐列车回岭安。
……
萧鸣雪下半年在做新项目,年底时卡在一个关键点,和团队天天熬夜加班泡办公室和实验室,等忙歇都一月中旬了。
他回家洗完澡倒头就睡,补了一天觉,醒来不想上班只想躺,打电话休了攒下来的五天假,捡着回了这两天没回的消息。
滑到叶燃对话框的时候房间门开了,他眯着眼睛看过去,是易书。
“你怎么在这儿?”
易书把门推开,露出手上的浇花壶,“我不在这儿你花早死光了。”
萧鸣雪无所谓:“死了再买。”
爱花人士易书心梗:“怎么不忙死你。”
萧鸣雪看着叶燃发给他游乐园的图片,嗯了一声。
易书无言一瞬:“晚上有空吗?”
“有。”
“正好,一起吃顿饭,晚上喝点?”
“行。”
“那你起床啊,倒饰一下准备出门。”
“知道,浇你的花去。”
“我的花?信不信我还真就全部搬走了。”
“你搬。”
“……”
易书忍住把浇花壶扔到萧鸣雪脸上的冲动,默念着特殊日子不生气,砰地关上门,继续浇花去了。
萧鸣雪看完叶燃发的图片,滑到最底点开对话框回复拍得不错,给手机充上电,下床走进浴室。
他快速冲了个澡,胡子一刮,头发随便一抓,出来穿上休闲衬衫西裤,戴上外出的眼镜手表,喷上淡香,二十分钟搞定得像要去参加什么晚宴。
随便就出门的易书上车时不住吐槽:“大哥,让你倒饰的意思是刮刮胡子别出来像我叔就行,没必要全副武装到头发丝都精致吧。”
萧鸣雪起床气还没过,只想让易书闭嘴。
吃饭中途易书接了个电话出去,再进来就拎着蛋糕抱着花。
萧鸣雪没反应过来他是要干嘛,易书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说着“忘了你也躲不掉二十九”,把花塞给萧鸣雪,放着蛋糕又道:“蛋糕吃一口,喜乐全都有,鲜花抱一束,新岁新丰收。”
萧鸣雪拿过包装精致的白紫色唐菖蒲放在一旁,心里觉得土,嘴上还是道:“谢谢。”
吃完饭他们去了清吧,听着歌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易书正在准备的新花店装修。
萧鸣雪的手机就放在酒杯边,消息进来屏幕亮起,他瞥见是叶燃,解锁点开。
叶燃:你最近有空吗?我想来槐海找你可以吗?
萧鸣雪:别来了 过两天我要去清河 到时候联系你
叶燃:好![笑脸]
萧鸣雪锁了手机放着,喝了一口酒。
易书看见了,停了花店的话头,道:“大半年了,你捡那小朋友还跟你打报告呢?”
“嗯。”
“哎,”易书喝着酒调侃:“亲友版长腿叔叔——是叔叔吧,你比人家大了有十岁。”
萧鸣雪不以为意:“想多了。”
他和叶燃就是救与被救的关系。
上床最开始是欲望吸引,后来还掺进了交换,与情感无关,更提不上什么暧昧。叶燃那个处境,只会比他更明白这一点。
易书挑眉:“最好是想多了。”
萧鸣雪又在家休息一天就去了清河。他到清河先租车开去黄远家,把他买的限量版娃娃拿给小闵。
小闵刚放寒假,还没开始上兴趣班,一个人在家,看见萧鸣雪和娃娃,开心得勾着他的脖子亲他一脸口水。
她把娃娃摆出来玩了会儿,抓住机会要萧鸣雪带她去游乐园。
萧鸣雪对小闵有求必应,打电话给黄远争得同意,等她换衣服收拾好小包,戴上儿童手表打开定位和摄像连到黄远那里,带着她出门了。
小闵每次来游乐园都像第一次来那样兴奋,要把想玩的都玩一遍,还要安排萧鸣雪给她拍照,得她检视过觉得好看才行。
到出园,小闵都玩得走不动了还很兴奋,由萧鸣雪抱着还四处观望,终于找到了她最喜欢的加菲猫人偶。
她拍拍萧鸣雪的肩膀,指着花坛对面道:“鸣雪叔叔,有加菲猫!”
萧鸣雪明白这是要拍照了,抱着小闵顺着花坛绕过去。
扮加菲猫的人摘了头套正对他们坐在椅子上,见他们汗涔涔的脸上带着惊诧,随即将头转朝了一边。
萧鸣雪:“……叶燃?”
叶燃抱着头套,回转过脸,愣愣地应了一声。
萧鸣雪把小闵放到地上,小闵叫着哥哥跑到叶燃面前,“哥哥我记得你,你能戴上头套,让我跟你拍张照吗?”
叶燃说可以,把头套戴回去和小闵拍了几张照又摘下,看着面无表情的萧鸣雪,心里有些惊喜也有些怵。
巡管走过来,他说:“我还要工作,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
萧鸣雪看着头发乱糟糟的叶燃,“几点下班?”
“五点。”
萧鸣雪抬起手表,四点四十一,“还有二十分钟,我在旁边甜品店等你。”
叶燃笑着点点头,套上头套走去指定的工作区域,下班忙着还了玩偶服,穿上外套戴着口罩就找过去。
萧鸣雪和小闵掐着时间走到店外,小闵不等叶燃走近,就跑过去把一份打包好的甜品递给他,说:“哥哥工作辛苦啦,这是给你的。”
叶燃弯腰接过去,“谢谢小闵。”
小闵回头指着萧鸣雪,“要谢鸣雪叔叔,是他买的。”
叶燃便直起身来,对站定在他面前的萧鸣雪道谢。
他们往园外走,小闵在萧鸣雪怀里看叶燃戴着口罩,问:“哥哥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要戴着口罩?”
叶燃支支吾吾说有点,用蛋糕口味迅速转移话题。
萧鸣雪把小闵送回家,在赵钰的盛情邀请下和叶燃留下吃了顿饭。
晚上从黄远家出来,萧鸣雪问叶燃是不是去工艺园,叶燃摇摇头,说了他现在住的地方。
萧鸣雪奇怪叶燃怎么住得那么偏,但只是说知道了,什么也没问。
从游乐园出来叶燃一直和小闵玩听她说话,萧鸣雪解锁车他才注意到这辆和上次的不一样。他上车系好安全带,问:“你换车啦?”
萧鸣雪挂档倒车:“没有,租的。”
“噢。”叶燃笑笑:“你说过两天会来,还真的就是过两天啊,一般别人说过两天都要好久。”
“有时间就过来了。”
“你很忙吧,这次会在清河待多久?”
“三天。”
“连带今天吗?”
“嗯。”
不见萧鸣雪的时候叶燃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说,现在见到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想了想道:“我也马上要走了。”
萧鸣雪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去哪?”
“回家。”
“找到家人了?”
“不是,”叶燃心虚道,“其实我一直记得他们在哪。”
“在哪?”
“岭安。”
怪不得说自己生在冬天到处是雪。
“还有什么?”
“还有我也不是六岁被骗去道河的,是十四岁。”
十四岁按理来说应该懂点事了,怎么会与世隔绝一样什么都不懂。
“还有呢?”
“没有了。”
“……”
“真没有了。”叶燃急忙解释:“我是敖温族人,从小都在岭安山里养鹿,没到过外面。”
“我十四岁那年族鹿死了,我又是双性,我奶奶——也就是萨满,说鹿灵转投在我身上,我就是新族鹿,要我和同族结亲生和我一样的孩子。”
“族鹿就是难产死的,我怕生孩子也怕死,就跑出来了。不过才下山就被蒙晕,醒过来就在道河了。”
萧鸣雪看着倒数的红灯,觉得一切——叶燃身上误入城市的野生小兽感,对现代生活一窍不通,没有任何社会信息,以及对性事还有双性身体的坦诚——都说得通了。
原来叶燃是在纯粹的自然文明下长大的,难怪会这样。
敖温族他知道,但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据统计全国不到两百人口,从下了禁伐令后好像就都迁下山不养鹿了。
叶燃见萧鸣雪不说话,侧身看着他,讨好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是害怕被送回去。”
“我没生气,”萧鸣雪道,“说不说是你的选择。”他顿了顿又道:“现在说的这句也不是气话——我现在问你这些你都可以选择不说。”
叶燃毫无预兆地哭起来,觉得萧鸣雪咔嚓一下剪断他们之间本来轻轻一扯就会断的线,下个路口就会把他放下车,跟他说原来你一直有地方可以去,那我就不管你了。
他哭道:“你收回好不好,别这样说。我想跟你说这些话,喜欢你帮我做选择,需要你管我,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萧鸣雪没想到很平常的一句话叶燃会有这么大反应,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捏宠物脖颈一样捏了下他的后颈,“别哭了,我收回。”
叶燃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抓住萧鸣雪要抽走的手,蹭了好几下手背才松开。
萧鸣雪等他情绪平复下来,才接着问:“那现在怎么要回去,不怕了?”
叶燃捏着自己凉得发麻的指尖,低着头道:“怕,但是更怕在这里。”
“你遇到什么事了?”
叶燃没回答,车里静了几秒。
萧鸣雪换了话题:“你要去槐海找我是因为这事?”
“是,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
“还钱,我攒够钱还你了。”
“你来游乐园兼职就是为了攒钱?”
“是。”叶燃轻声道:“但这不是兼职,是我的工作。”
“你不在工艺园了?”
“嗯。”
“来游乐园多久了?”
“四个月了。”
四个月,那就是工艺园考核结束升学徒的时候,“工艺园那边怎么回事,你没当上学徒?”
“当上了。”
萧鸣雪没说话,叶燃继续道:“我被发现是双性了。”
“他们赶你走?”
“不是,是我待不下去了。”
叶燃声音有些抖,萧鸣雪转头看他,“不说这个了。”
车子停在老小区楼下,叶燃道:“你要不要上去坐会儿,或者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旁边有空余的车位,萧鸣雪道:“一起上去吧。”
叶燃住在四层,一个一室一卫三十平米不到的老屋子,东西很少很旧,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他招呼萧鸣雪坐下,用水壶烧上水,去床边柜子里拿出一张卡和一个素牛皮纸的礼品袋,坐在萧鸣雪旁边,先把卡递过去,说:“里面有四万块钱,你打给我的三万,加上你花在我身上的钱还有房费,四个月前我去住过几天。卡的密码没变过,是你最开始弄的那个,200311。”
萧鸣雪接了,叶燃又把袋子递过去,笑道:“这是给你的礼物,我自己做的,手艺不是很行。用的是岭安最多的桦木,材质不算好,但我想我们相识一场,用它做个纪念。”
“可以现在看吗?”
“当然可以。”
萧鸣雪打开袋子,里面有一个眼镜盒和一头巴掌大的鹿。
叶燃歪着身子,看着萧鸣雪脸上的眼镜,比了比眼镜盒的大小,“我做得够大,你的墨镜也可以放得下。”
萧鸣雪拿出做工细致的眼镜盒,指尖摸过中间捏手位处刻着的雪花,按着打开,里面还有块黑色的镜帕。
“谢谢,做得很好看。” 他道。
叶燃笑起来,拿出驯鹿放在手心,介绍道:“这是驯鹿,意味着福瑞安康。”
萧鸣雪拿过去摸着光滑的鹿角,“很漂亮。”
叶燃被夸了很高兴,站起来关了灯,掏出打火机,燃上一小根桦木条,举着火苗唱了奶奶每年生日都会给他唱的敖温族民歌。
“黑夜虽然降临了,太阳照常会升起;太阳升起在东方,无边暮色自然尽。天气虽然寒冷了,春天还会返人间;树枝碧绿发芽时,冬日严寒无踪影。大鹏展翅应尽早,天空无边不畏惧;周环世界趁年少,深林广袤不退缩。”
敖温族语听起来和俄语有些像,火苗映衬下的叶燃看起来真的像鹿灵转生,歌声空灵纯圣得如同被春光消融的高川流水。
萧鸣雪没听懂叶燃在唱什么,只听出歌声带着祝福,猜可能是敖温族的告别礼。
叶燃唱完,眼睛亮莹莹地看着萧鸣雪:“一月份了,生月快乐萧鸣雪。”
原来是在唱生日歌。
萧鸣雪心里有种在海滩边散步,被细沙和温凉海水舔过脚背时的转瞬即逝的微妙感:“谢谢,你的礼物和歌我都喜欢。”
叶燃笑着说不谢。
叶燃做什么都看起来很认真,好像此时此间他心里眼里只有在做的事,珍视非常。
萧鸣雪被他这样看着,有种他手一动叶燃就会凑上来蹭的错觉。
水烧好自动跳阀发出声响,叶燃才反应过来自己烧着水似的,吹了火站起来开灯,去洗杯子倒上水,抬到萧鸣雪面前的桌子上。
萧鸣雪把东西收进袋子里放在身侧,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就这两天了。”
“路上注意安全。”
叶燃抿着嘴重重地嗯了一声:“我不会再被骗了。”
被骗了不给人数钱都算好的。萧鸣雪有些想笑:“到了告诉我一声。”
叶燃点点头:“回山里大概就用不了手机,以后就不经常发消息给你了。”
萧鸣雪说好,又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会让你想回当初辛苦逃出来的地方。但如果在那里又被逼着做不想做的事,待不下去就出来,随时可以联系我。”
叶燃这段时间都不怎么敢在外面露脸,觉得不论走在哪里,都像走在旧城区下雨积水的街道,那些照片和威胁会像地上的污水漫到他脚边。
他听着萧鸣雪说这些话,像是在污水街旁终于找到可以干净安心站着,不用担心任何的高台,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
他闭上眼转身抱住萧鸣雪,“我们可以最后再做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