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钱王密藏

开庆元年,临安府。

此处天子脚下,南宋国都,亦是江南最为盛繁之地。

西湖画舫,笙歌彻夜;街道两侧,商贾云集,绫罗珠玉堆叠如山。

一派歌舞升平,恍若盛世。

这片繁华背后,却有暗流汹涌。

数十年之前,忽有一派势力异军突起,上结权贵,下纳豪强,扩张极速,转眼已遍布江南。

其行事乖张,手段狠辣,正道故而皆以“魔教”呼之,屡次群起讨伐。

奈何那魔教教主武功深不可测,麾下更有“一魔、二怪、三妖、四煞”等一众绝顶高手。

就连执江南正道牛耳的第一高手——栖霞剑宗宗主红叶先生,与那魔教教主激战三日三夜,最终惜败而亡。

自此之后,江湖正道士气大挫,只能任其势力席卷江南。

岂料近月以来,魔教嚣张气焰骤然受挫。

其始,先是魔教四煞之一蜥煞,在临安城中一处妓院被发现重伤昏迷,其身并无刀剑伤痕,唯眉心一点血眼,昔日威震一方的蜥煞自此沦为废人。

又数日后,钱塘江之上魔教运货敛财的十余艘巨船被劫断,船中数十名教众虽悉数生还,却个个经脉俱毁。

此后数桩奇事接连发生,魔教在临安府布下的大小据点被连根拔起,藏于城中的供奉高手、外门弟子或残或废,势力大损。

一时间,江南武林震动,流言四起,风闻出手之人轻功极高,一手银针暗器使得出神入化。至于其相貌身份,是男是女,始终无人知晓。

————

夜正深沉,乌云蔽月,天地一片昏暗。城中巷陌纵横,万家灯火熄尽,唯有冷风卷起残叶,簌簌作响。

一道人影踉跄狂奔,自狭窄巷口疾冲而出。

此人全身黑衣,额头冷汗涔涔,他捂着肋下伤口,血从指缝渗出,步力已近极限,却不敢稍停,仿佛背后正有厉鬼追逐。

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夜巷,他不时回首,眼神中透出惶急之色,唯恐那恐怖白影追至。

不料,前方一块青石砖上积满雨水,他一心亡命,不察之下,脚底猛然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正要撑地起身。

忽觉夜风带过一阵冷香,紧接眼前陡然一暗,一双绣着折枝梅的素白绣鞋,悄无声息地落在面前。

那双绣鞋洁净无瑕,丝毫未染尘土,在这污浊小巷里显得格外惹眼。

这人心口一紧,颤抖抬起目光,顺着那双绣鞋缓缓上移。

微风习习,裙裾摆动,只见得了一截白皙小腿,在夜色中映出冷冽光泽,线条修美,宛若雕琢。

他眼皮骤然一跳,方才不久平息下的欲火此刻不由腾燃升起,正欲抬首看清女子的容貌,忽觉脖颈一凉,寒意入骨。

未及反应,只见天地骤转,视野已然倒置。

这人本能地伸手去捂喉,谁知掌心空空,再也寻不着颈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颅已凌空飞起,半空中转过数圈,恍惚间,眼珠正好瞧见一具无头躯体已跪伏在地,断颈处鲜血奔涌。

待到头颅滚落在远处之时,终于看清了来者——那女子一袭白衣,清冷若月,衣袂随风,凌绝尘俗。

眉目如画,双瞳清若寒星,丰唇艳若朱砂,手中一柄长剑依旧滴血,在月色下晶莹如珠。

瞳孔倏然收缩,震骇凝固,喉间欲言,却哽不出半个字来,唯余思绪翻涌,化作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这女人好生美丽……

随即血光敛尽,天地俱寂,唯有无尽黑暗将视线彻底吞没。

一青衣少年自暗影中走来,目光落在那具鲜血横流的尸首上,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解。

血腥气随夜风弥漫,他心头微微悸动,抬眼看向女子,低声道。

“娘亲,为何要杀了此人?”

小龙女垂眸收剑,神情冷若冰雪,夜风轻拂,袖袂猎猎,声线淡然清澈,仿佛不染凡尘。

“此人专以劫掠良家为乐,奸淫妇女。若只废去武功,必将再祸百姓。”

杨清闻言,心中一震。

母子二人入临安已逾一月,追索魔教孽徒踪迹,他亲眼见过娘亲数度出手,从不轻易取人性命,今夜却一念决绝,将这贼人斩于剑下。

小龙女收剑归鞘,清冷眸光移向亲子,神色微缓,语声依旧平淡。

“清儿,这一月进境如今如何了?”

杨清一愣,随即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似有几分自豪。

“孩儿昼夜参悟,已将《九阳真经》勘破第二层。内息行走周身,气脉通达,功力比之出谷之时已浑厚数倍。”

小龙女负手而立,仰望长空,月华冷冷洒下,映得她衣袂如雪,清绝无尘。良久,她开口道。

“娘明日要全力冲关,你先独自探查西市、南门码头,若遇敌手,切不可轻易出手。”

杨清闻言,心口一紧,却又振奋不已,点头应声。

“孩儿明白!”

这些时日,娘亲总怕自己功力不济,遇到武功高强之辈难以应对,不让贸然出手。

今夜总算是得到了允诺,他已是迫不及待好好戏耍一下这些魔教贼子了。

小龙女目光微转,落在远处残灯照影的城郭,语声更淡。

“一月之内,务必要查清魔教总坛之所,江湖血祸,不可再延。”

语毕,长袖一拂,剑光在月下闪过,宛若清霜。

待回到住处,已是寅时。

小龙女不喜热闹,故并未在临安城中居住,而是在城外数里的钱塘江畔结庐落脚。

屋舍依水而建,草顶低矮,竹篱倾圮,钱塘江水拍岸而流,浩渺无边,自成一片清幽之境。

不远处,数个天然湖泊依次散落,湖面烟波浩渺,与江流相映,月华倾泻,似银盘碎落人间。

湖畔芦苇丛生,微风吹拂,沙沙作响,映得天地皆清冷寂寥。

一道素影悄然自竹舍飞出,衣袂微扬,转眼便飘至湖畔。

月色正浓,湖光似练,粼粼波心恍若一片碎银。小龙女临水盘膝而坐,双眸微阖,素手轻舒,结下印诀,默念玉女心经第五段心法。

古墓玉女心经的内功心法共九段,自第一段至第九段,各有分境:前四段为养气调息,中三段为阴阳互融,末二段则是剑心通明,臻于化境。

这内功心法自第五段起,须得同伴在侧,相辅而行,否则阴阳真气相激,立生魔障。

当年她坠入绝情谷底,身陷绝地,不得脱困。

闲思之中,忽忆及昔年周伯通所授分心二用之术,便以此法,左行阴息,右运阳流,内里交错升降,体内自成一片乾坤,巧妙化解了玉女心经的弊端。

自此,小龙女纵无人在侧相辅,亦能独修进境,虽未能突破传说中的玄妙化境,但也将心经第七段修至大圆满,当世之中,除却五绝以及金轮国师之外,再无敌手,绝可堪称一等一的高手,而襄阳一遭,境界跌落,如今不得不自心经第五段重修。

此刻,她正屏息凝神,沉入玄奥,心海却一直莫名难平,杂念纷生。

往昔种种光影交错,真假难辨,如梦似幻,顷刻间层层涌至,不知不觉,神魂已被拽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此间,无天无地,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雾中,隐约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小龙女心头一凛,霍然回首。

只见那翻涌雾气之中,缓缓走来一道身影。那人面目模糊难辨,轻唤之声,端的是痴情缠绵。

“龙姑娘……”

“是你!”

清叱声起,小龙女玉手一抬,心念一动,虚空之中已凝出一柄七尺青锋。她身形翩然,剑光如月,正是清冷绝尘的玉女素心剑法。

剑势如霜雪飘扬,寒光纵横,然而那人岿然不动,任由剑锋贯体,不留半分痕迹。

小龙女黛眉微蹙,剑招连绵,如梨花骤雪,瞬息间布满长空。

剑气森森,森罗万象,然而无论剑光如何凌厉,那人却恍若水中之月,镜里之花,虚幻难测,始终不可伤及分毫。

一炷香过去,小龙女真气渐散,玉颜泛红,香汗淋漓。她拄剑而立,胸臆急促,呼吸难平,心下愈发惊惧。

正当她身形微晃,力竭之时,那男子倏然而至,化为实形,一双手臂骤然张开,将她牢牢困锁在怀里,动弹不得。

小龙女顿时花容失色,奋力挣扎,然而那怀抱如铁,任她玉臂乱推,腰身扭动,皆似蚍蜉撼树。

她银牙紧咬,胸臆间真气翻涌,忽地一声清啸,浑身内力勉力迸发而出。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周身衣袂鼓荡,劲气如浪,将这人身躯震散。小龙女趁隙身形一纵,轻若惊鸿,化作一缕白练,疾然掠出数丈之外。

然此间雾海无边,四野皆似困笼。她甫一立足,那道人身影已凝聚如常,再度自雾气中浮现,如影随形,不容得避。

小龙女素手扬起,欲聚剑光,谁知那人忽如鬼魅般欺身而来,探手按肩,经脉四肢立时锁死,再生不出一丝力气反抗!

“龙仙子……”

那人低声喃喃,话间抬起手臂,并指射出数道劲力,只听得裂帛之声接连响起,小龙女一身素净衣裙,连同贴身内衬,纷纷滑落而下。

这具清艳玉体蓦然袒现,恰似月下冰莲初绽,艳光四溢,连同这幻境迷雾似都遭驱散了几分!

小龙女顿时羞怒至极,正欲掩护春光,便被男子一双铁臂紧拥而入怀中,胸膛交贴之际,一股雄性独有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眩晕昏沉,芳心猛跳!

而更为难堪至极的是,腿心沟壑之下,竟有一根粗壮棍物悄悄厮磨顶弄,那滚烫温度直让仙躯狂颤,小腹处一股奇异电流悄然弥散,流遍四肢,一身冰肌玉骨霎时被烈火焚透,冷艳俏脸迅即浮上一层醉人酡红。

“怎可……如此!”

这般羞迫情势之下,小龙女强忍动摇心神,急急默念起玉女心经中“十二少”的清心法诀,试图将这异样躁动给强压下去,谁知那男子已有所察觉,探手勾住她上仰颌线,随即伸长颈脖,毫不犹豫的袭吻住了两瓣朱晕红唇!

果然不料,这一记突如其来的舌吻顿让仙子星眸大睁,瞳孔璩聚,魂思炸裂,方才凝聚的一缕抵抗意志顿时烟消云散,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已忘却。

唇舌碰撞之际,那条滚烫肉舌粗暴启开贝齿,驱入那冷清檀口之中,将满腔清甜仙津,细细勾吮,咂弄品尝,随后再搅住那团无处可避的香软嫩舌,肆意缠绕,缠绵悱恻,情浓至极!

不知多时,仙子便被吻的骨酥魂迷,纤腰折落,腰身却又被一条臂膀环搂在怀,二人一并倾身躺倒,男子却依旧痴吻不放,舌尖深深侵入冷清檀口,探直软喉咽道,极尽贪婪,几欲要将这绝美仙子胸腔深处一颗清冷素心给活生生掏挖而出,缠与口舌,握于掌心,以炽烈体温将之生生融化开来,滴作淋漓春水。

这番热吻直至小龙女眩晕窒息,再无半分抵抗意志,一对本能夹紧的玉铡长腿儿已然悄然开敞,摆出了任君采撷的淫浪姿态,主动献出那经年未曾示人的牝户美穴。

那根早在紧闭臀心附近久觅的粗长屌物霎时如蒙恩泽,伞状龟首立时对准那抹惊心粉痕,下一刹长驱直入,狂暴抽送,根根到底,清液飞溅……

夜空云散,月华清冷如水,洒落湖畔——

小龙女猛然睁开双眸,青光一闪,玉手撑地,指尖微颤,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难平。

额前几缕青丝散落,衬得那张绝美容颜半分苍白、半分嫣红。

过了许久,胸臆间尚余羞惧情绪依旧挥之不去。

她垂下眼帘,素手缓缓抚向小腹丹田处,凝神片刻,方才抬首。

冷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诧。

“怎会如此。”

方才在入定之中,明明已心念纷乱,不能自拔,按以清静无为、凝神守一为要的心经法理,自己本该真气逆行,走火入魔,然而奇怪的是,不仅经脉安然无恙,丹田之中久滞不前的阴寒玄劲,竟隐隐生出一丝丝新力!

也许……是在幻境之中无意间引动体内阴阳二气交感,误打误撞之下,竟冲破了月余未曾突破的玄关。

这月余来,小龙女功力进境极慢,究其原因,恐怕便是那洛阳一夜所致,虽未至彻底失身的不堪境地,但那贼人极尽猥亵,加上淫药效力迸发,一颗通明素心终究蒙染污尘。

小龙女昔年桃花羁绊本就不少,兼之加上十六载孤苦独处,清修之下所压抑的皮肉欲念与凡情俗思非同寻常,一旦心防触动,便汹涌而出,难以遏止。

自那一日后,莫说一心化二的妙法难以静心推演,便是夜间梦寐,也常陷入旖旎幻象,难以自拔,以至于连素来安寝所用的睡绳也不得施用。

小龙女轻吐一口兰息,静坐调养许久,方将体内燥热压下。

抬首远望,只见钱塘江水浩浩汤汤,波光映月,天水交界处恰有双鸟比翼齐飞。

她心中一恍,心中暗忖。

“也许一味修心守静,有悖于人情……可祖师何等惊艳才情,怎会留下这般不通天理人情的法门,况且她曾凭此经,直至剑心通明的玄妙化境。”

尚记得绝情谷底之时,不过数年,小龙女便以分心之法修至玉女心经第七段。

然自此之后,境界却如困笼止步,整整十年,再无寸进,彼时,她百思不解,即便是将心法一遍遍默诵,仍不得门路。

“《道德经》有云:‘反者,道之动’。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分心之法固然巧妙,终究是无根浮萍,可若踏错一步,又易堕入魔障……”

她低声喃喃,心随念转,忽觉天地大道玄妙难测,如日月盈亏,潮汐涨落,盛极必衰,衰极复盛,循环不息。

似窥得一线真理,却又觉前路愈加迷茫。

“若是过儿无恙,便也没这些烦心事了……”

这念头初生,便立时被掐灭,清冷月华之下,她缓缓起身,眸底倦意隐现。

近来月余来,小龙女睡眠寡少,然一旦沾榻,却又辗转反侧,梦境纷纭。梦中或是往昔不堪,或是情潮翻涌,每每惊醒,恼火自责。

昨夜,她本意欲放那淫贼一条生路,心念方起,却陡然生出一股莫名杀机。

剑锋出手之时,心神恍惚,竟似并非自己。

事后思量,方觉心绪悖戾,可也许……只有这样,才会让心底稍得片刻安宁。

玉腕轻翻,剑光如练,一抹寒虹倏然而出,斩落岸边数茎芦苇。芦花飘零,随风散入湖中,翻转几下,便被水波吞没。

凝剑良久,缓缓收势,清眸垂落,只见水中倒影随波破碎,恍若浮萍身世,不堪捉握,轻叹一声,长剑拂袖归鞘,身影渐入雾霭,仙踪渺渺。

翌日,临安城。

杨清戴着一顶竹编斗笠,身着青布短衫,缓行于临安闹市中。

自出发前,娘亲反复叮嘱只探不战,他故将一身内力尽敛于丹田,气息如常人无异。

临安城内,市肆林立,街衢纵横。

临水茶楼檐角悬挂着描金牌匾,酒肆中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孩童们提着纸鸢穿梭于人群之间,笑语喧闹。

卖艺的说书人立在鼓旁,抚尺一敲,便引得围观者拍掌叫好。

杨清行走其间,目光随意流转,只觉处处皆是烟火气,鼻端飘来桂花糖与炭烤鱼的香气,与几月前在长安时的压抑沉闷不同,他只觉心头松快,连脚步都轻快几分。

半月前,娘亲已暗探魔教在城中布置,只因皆是夜半而行,许多细节未得分明,今日才让自己细细探视,以补缺漏。

杨清闲逛许久,才依照娘亲所说,折往西市,他正兀自走着,忽见前方巷口青旗高悬,旗角赫然绣着一只暗红蝙蝠,他唇角微勾,未曾想历经一月,魔教竟还敢在城中如此嚣张!

他低头折身,钻入窄巷之中。

巷口弥散出一缕浓烈脂粉香,数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招徕,见杨清青衫斗笠,只当是个穷小子误入风尘地,只掩口嗤笑,挥帕不理。

杨清也不恼,径直往里走去,只见最里一户黑扉半掩,门额刻着漱玉二字,笔力遒劲。

正是魔教暗点漱玉馆,专门据此物色娼妓,凡姿色上佳者,便送于总坛用于淫乐。

趁那几个婊子背对自己,他猫腰贴墙,忽地腾身而起,攀上高墙。环目四顾,只见内院阔然空旷,正中耸立一口青石大井,井栏崭新光镗。

他目光一凝,只见井旁隐有车辙数道,似是重物辗过所留。心念一转,暗忖:魔教运资多改走水路,莫非此水井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思虑片刻,杨清本想悄然退走,待到天色晚些再一探究竟。

谁料骤闻下方急促脚步,随即一股恶风直扑而至。

杨清脊背一紧,倏地借墙反蹬,身形斜掠三尺,半空拧腰,侧首而望。

只见一青脸瘦汉疾袭而来,双手乌钢爪套森然闪烁,爪尖泛着一抹幽蓝,显然淬过剧毒。

瘦汉一击落空,目中闪过讶色,似未料得对手身法如此飘忽。

杨清不待他回转,纵身从高墙跃下,刹那之间便欺近大井,探首急望井中,却见井内幽暗无波,毫无半点水痕。

他心神微滞,忽感背后劲风又已逼至。

情急之下,杨清身形一纵,越过井口,左掌虚拂,右拳暗蕴九阳真力,轰然砸向井栏。

只闻“砰”然巨震,石栏应声崩裂,碎石迸射,激得瘦汉仓皇横臂遮面,胸前门户大开。

杨清目光一厉,原可趁势一击将此人击杀,却念及娘亲叮咛,不敢贸然生事,当下劲力一收,脚尖一点,身形轻灵如鸿,已然掠上屋脊。

“抓住此人!”

瘦汉怒喝,抖手射出一枚响箭,尖啸冲天。

顷刻,后门又涌进七八名黑衣教众,个个手骨粗粝、身形精壮,显是外家硬功好手。

杨清居高临下,目光一扫,辨出为首者是个秃顶巨汉,腰悬两柄短戟,正是魔教外坛“水陆夜叉”雷猛,位列“四煞”之末,诨名雷煞。

雷猛抬戟指屋脊,喝道。

“小兔崽子,报上名来!”

杨清哈哈一笑,说道。若是往常,他必然不敢轻易出手,如今功力愈发深厚,胆子也大了许多。

“哈哈,老秃贼,有胆便上来将我的斗笠揭来!”

话音未落,杨清抖了抖长袖,三枚银针化作一线白光,直取雷猛双目、咽喉。

雷猛双戟交叉,“当啷”震飞两针,第三针“噗”地钉入左肩,血花溅出。

一众魔教教众登时大呼小叫,纷纷扑向房梁。杨清自知不宜久战,翻身落入邻院,足尖连点,几起几落之间,身影已穿入御街人潮。

雷猛怒吼追出,却为车马人流所阻,只得目睹那青衣少年隐没入海,愤懑难当。

午市西市更是喧闹沸盈。杨清绕行数圈,见无尾随之人,才拐入一座茶棚。方一落座,便听隔桌两人低声议论。

“可听说了没?魔教今晨又折了一位高手,首级被人悬在城门楼的飞檐之上!”

“嘿!有人道是那神秘高人再度现身了!”

杨清一听便知,这二人所说的神秘高人便是娘亲。可娘亲出手向来只在夜半时分……

他轻点桌沿,说道。

“魔教在皇城脚下竟还敢这般猖狂,自当有人出手收拾。”

二人闻言,见他眉目清朗,举止洒然,又只孤身一人,心中顿无戒惧。左首那汉子身着青布箭衣,笑道。

“小兄弟说得痛快,真是天道好轮回,我看魔教的日子怕是也快到头了!”

“魔教势大,风闻那魔教教主近期已经派座下幽冥二妖潜进临安城中,也不知这位高人能撑得过几日。”

右首那矮壮汉子嗤声接口。

杨清闻言,心中积郁月余的疑惑难以按捺,他放下茶盏,沉声问道。

“小弟不解。江湖各派豪杰如云,为何竟无人出面登高一呼,联合起来,共御魔教?”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一静。

母子二人入临安已有一月,虽数次挫败魔教诡计,却始终是孤军奋战。

昔日约定在临安接应的五湖义盟孟天雄、张莽等人,至今杳无音信。

至于临安朝廷,于此更是讳莫如深,似唯恐招惹祸端。

“小兄弟,非是我等同道甘为缩头乌龟,实乃魔教行事太过酷烈,令人胆寒。你且看这十年来,与魔教公然为敌者,可有一人得了善终?譬如那红叶先生,自败于魔教教主后,栖霞剑宗三百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剑脉就此断绝。”

青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

“那红叶先生遗孤苏妙怜,栖霞剑宗遭灭门时,她幸为一海外高人所救,离岛潜修十载。再度出世时,可谓风华绝代,仙姿无双,一身玄功高得吓人,十招之间,便斩落魔教教主座下第一高手罗睺,威震江南。”

这番江湖轶事让邻桌几人皆屏息聆听,连杨清也为之神夺,连忙问道。

“她后来如何了?”

“终究是棋差一招!自苏妙怜孤身独闯魔教所在后便音讯全无,待到几年重现江湖,竟堕入邪道,化名欲魔,顶了罗睺的旧位,沦为仇敌鹰犬,任凭驱使,实在悲哀。”

矮壮汉子接言一叹。

一席话,说得满堂死寂,杨清亦是默默举盏轻抿,不发一语。

他早听闻魔教藏龙卧虎,强敌如云。

纵然近月来功力大有精进,剑法亦臻小成,但若真遇上魔教中的顶尖高手,只怕便不会像方才那般轻易脱身了。

思及己身,又念及娘亲。

自从功力尽复后,他便能隐隐窥测气息强弱。

然而这月余以来,数度探查,却发觉娘亲的内息全无寸进。

为此他忧心忡忡,几番追问,娘亲却只是轻言旧伤在身,还需时日静养,让他勿要多虑。

此时又听得二人议论,杨清只觉胸口忽压了一块大石,依娘亲所言,就算寻到魔教总坛,可要将其彻底斩除,岂非痴人说梦?

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道。

“敢问二位大哥,今日被斩者是魔教中何人?”

“说来此人也算魔教中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乃是四煞之一的玉煞。此獠年方二十许,武功极是了得,更生得一副俊美皮囊,偏生性好淫色,专爱采花寻柳……”

青衣汉子神色一肃,低声道。

“听闻几年前,他胆大包天,竟夜闯皇城,将皇帝的一位妃子给掳了去,自此恶名大噪。这等只知淫乐的废物,算不得什么人物,活该让人斩去头颅!”

矮壮汉子冷哼一声,举盏浅酌。

玉煞……

这二字传入耳中,杨清心头猛地一震。难道说,便是花玉楼?

万没想到,此人竟会如此草草地丧了性命。

一时间,杨清心中五味杂陈,非但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惘然,怔在了当场。

他呆坐良久,周遭茶客的议论,再无半句听入耳中。

茶棚外忽传一阵急促马蹄声,自南门方向而来,街头喧嚣瞬时一静,只见数骑披甲劲卒飞驰而过,尘土扬起。

为首军士高声喝道。

“府衙令!近日城中有贼人行凶,扰乱治安!凡提供线索者,报官有赏!”

茶棚内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杨清心头不禁腾起一把无名之火,这朝廷上下果然尽是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

魔教横行,他们不闻不问,娘亲与自己为民除害,反倒成了他们口中的贼人?

这等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世道,何其荒唐!

他一时胸中郁怒难平,把茶钱反扣在桌角,拂袖而起,一出茶棚,也不往市集热闹处去,反折入御街南侧背阴小巷,往临安渡口潜行而去。

南门名嘉会,门外紧邻钱塘水师码头,素日里舟楫往来不绝,今日因缉凶封锁,城门大闭,仅余一处偏门容些百姓出入。

远远望去,但见门洞之下铁甲如林,枪戟森森,映日生寒;垛口上亦架起弩槽,黑黝黝对准下方,气象森严,比平日的守御倍增不止。

杨清低垂斗笠,将短衫下摆束入腰间,装作贩夫模样。将方才买的竹篮篾器横抱在怀,手上故意抹了些泥渍,混迹人流,缓步挪向门前。

忽被横枪拦住,只见领头军士一脸横肉,身材魁梧,目光如电。枪杆挑拨,篾器叮当作响。

“我见你面生得很,篮中何物?”

杨清忙堆起笑容,语带怯意,说道。

“回军爷的话,都是小人自家编的笊篱鱼篓,趁午市换些钱。”

那都头细细打量,只见他双手满是泥渍,神色战战兢兢,登时冷笑一声。

“滚吧!安分点!”

话声未绝,他抬脚便将竹篮踢翻。篾器散落一地。杨清连声称是,忙不迭弯腰,将竹器逐一拾起,抱在怀中,低首疾行,不敢再多逗留。

出了城门,烈日当空,暑气夹带着江潮腥湿扑面而来。

临安南岸原是桅杆如林、商贾云集,如今却空落落的,只余几艘插着“漕”字旗的官船横陈江面。

杨清信步绕行,沿着江堤踱至一排废弃的盐仓之后。

仓门半塌,灰瓦覆尘,蛛丝横陈,确认四下并无人迹,这才将竹篮倒扣于地,伸手一抖,从篓底抽出短剑,将之缠腰系好,心头方定。

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不远处的江岸有一处涵洞,洞口以铁栅封死,栅上又缠满倒刺铜网。

栅外两名水师军卒手执长矛,往来巡行。

杨清匿身于盐仓破窗之后,暗自凝神细观。

正自踟蹰间,忽闻“嘎吱”一声水响,一叶乌篷小艇悄然靠岸。

为首立着一名身材瘦小的老汉,蓑衣斗笠,将整张面孔压在檐影之下,只露一丛灰白胡须。

其身后站着几个赤膊精壮的中年汉子。

老汉下舟,弯腰系缆。然而蓦地一摆袖口,竟闪出一截暗红蝠纹,杨清心头陡然一震,果然是魔教中人!

更令人疑心的是,那两名守卒见状,不仅不喝止,反倒急忙趋前,满脸堆笑,殷勤点头。

只见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推开栅锁,口中连声低语恭维。

老汉也不言语,肩上扛着两鱼桶,径直迈步入洞,身后跟着几位汉子也扛着鱼桶一并进了去。

难道魔教已与朝廷水师暗通款曲?

杨清伏在暗影里,冷眼观望,那两军卒仍在洞口附近来回巡行,若硬闯必然会打草惊蛇。

思量许久,他退入盐仓深处,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半塌的后墙。

墙下残砖错落,隐露出一条透水小渠,渠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钻过。

渠水浑浊腥咸,其中隐隐有潮声不绝。

杨清心头一动,暗想:听这潮声,此渠必定是与涵洞相通……他不再迟疑,俯身钻入渠口。

污泥没膝,黑水腥臭,窒息难当。

他咬牙屏气,手膝并用,缓缓前行。

渠中曲折逼仄,石壁嶙峋,划得手臂生疼。

好在一线微风自外渗入,才使心神稍安。

爬了不多时,前方隐隐透出昏黄光芒,夹着人声与金铁相击之音。杨清屏住呼吸,缓缓探首,果见渠口与涵洞相连。

洞中火把高悬,光焰摇曳。

数名赤膊汉子正忙着卸桶开匣,刀矛堆叠,弓弩林立,将涵洞一隅堆作兵库。

那些所谓的“鱼桶”,一一翻覆,露出森然兵刃。

杨清心下既惊且怒,魔教原道是借这泄洪水道用来往城里运送兵械?

“谁?”

蓦地,一名大汉似有所觉,猛然回头,厉声喝问。

杨清心中一紧,悄然缩回头颅,却听那白须老汉淡然笑道。

“不过是洞里的虫鼠罢了,不必分心,赶紧卸运!”

那大汉这才安心转回头去,继续收拾兵械。

杨清心口狂跳,额角冷汗淌下。幸而自己未曾被发觉,否则依这只容一人的羊肠小道,让他们发现,自己必然是退无可退。

他屏息潜伏,静待时机,只听得洞中一阵忙乱,随后又闻的铁轮碾石之声,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

许久后,洞内重归寂静,唯余水声滴沥。

杨清耐心等候片刻,待那几人走远,这才蠕动着爬出暗渠。

抬眼望去,前方石洞曲折,火光已然隐没,唯有车轮碾地声在洞中回荡,指引方向。

他足下极轻,呼吸如丝,潜行跟随而去。

洞道湿冷曲折,杨清走了许久,前方分出两条岔路。他依着车辙印记,往右贴壁潜行。转折数度,洞道渐窄,火光愈加稀微。

终于,前方传来车轮最后的“咯吱”声,随即寂然。

待到杨清赶至尽头,只见几辆四轮木车横陈洞底,车上麻袋尽数褪去,兵械不知去向,方才那几人也不见了踪影。

正疑惑间,他这才发觉头顶有光斜射而下,散落一圈光晕。

杨清抬首,见洞顶嵌着一口圆形石井,木桶吊索正兀自轻晃,井口处隐隐传来人声与脚步,正自地面远去。

杨清屏息凝神,纵身一跃,双足稳卡井壁石缝。

石壁湿滑,泥水渗流,他以指节嵌入石隙,缓缓上攀。

待将近井口,才探出半颗头颅,小心望去。

果然,井口正通往一处青石铺地的后院。院墙粉白,屋脊飞檐,檐下悬一块招牌,墨漆大字写着漱玉二字,恰是方才自己探明的魔教暗哨所在!

既已探明其中曲折,杨清便不作停留,悄然退回暗道,打算循着原路返回。

然而,当快走到暗渠入口之时,前路竟又传来“咯吱”的车轮碾地之声,正快速从入口方向迫近!

又来了一队运送兵械的魔教贼人!

他心头一紧,连忙贴身石壁,凝神望去,只见前方火光冲天,刀枪闪烁,队伍规模比先前更为庞大。

此刻若想要钻入暗渠,只怕来不及掩藏,电光石火间,他转身往后疾行,走到岔路时忽的顿下脚步,心念忽转,方才那条道必然是绝路,而另外一条……

抬眼望去,那洞口狭长幽暗,深不见底,宛若一条蜿蜒探入地心深处的巨蛇,看起来实在恐怖阴森。

“此道或许通向城中别处据点,正好一并探个清楚!”

念头转定,他屏住呼吸,举步踏入,这条暗道与方才大不相同,石壁削磨平整,地面更以青砖铺就,并不似洪水泄道。

越往深走,洞中潮声更重,水珠自石壁淋漓而下,冷意扑面,脚下青苔滑腻,加之坡度愈发陡峭,他也不得不贴壁徐行。

行了许久,前方骤然开阔,一间方整石室映入眼帘。

石壁斧凿痕迹清晰,正中矗立着一扇厚重石门,森然冷峙,不知通往何处。

门上苔痕斑驳,似经百年风蚀。

门旁石壁嵌着一枚青铜兽首,铜绿斑驳,双目幽光闪烁,泛着斑驳绿光。

凝立良久,杨清终于还是伸掌按下。

只听“轰隆”巨响,厚门缓缓分开,他屏住呼吸,举步而入。

才一踏入,身后石门“咔咔”合拢,彻底断了退路。

随即脚下石室骤然一震,机栝轮转之声轰然作响。

杨清只觉脚下生风,一股强大升力自地底涌来,整个人被托举而上,饶是他内功不弱,也被震的血气翻涌,只得倚壁稳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升腾之力方才止息,杨清又等了片刻,石门仍然闭合,毫无动静,四下一片寂然。

他暗道不妙,连忙循壁探寻,忽触及一处微凸之物,是一枚石钮,形状与先前那青铜兽钮相仿。

莫非这就是出口的机关?

眼下别无他法,杨清只能听命一按。

霎时,只听得地板传来齿轮摩擦之声,随即,顶壁继而打开,冰冷水流自暗缝中喷薄而入!

石室顿成一片汪洋,水势凶猛,将少年一并吞没其中!

杨清见势不对,猛吸一口长气,转瞬间四野皆水,寒意侵骨,压力四面挤迫,筋骨如裂,耳鼓欲炸。

他心知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丹田一提,四肢奋力,拼命破水上冲。

恍惚之间,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有一道更为深邃的暗口,像是一条隐藏在水底的通道。

然而,此刻生死只在呼吸之间,岂敢迟疑,顾不得细察,竭尽全力向上狂游。

也不知游了多久,却始终见不到尽头,杨清只觉心头欲裂,胸腔似被巨石压住,四肢渐渐无力,眼前一阵阵漆黑翻涌,耳畔轰鸣如雷,天地似皆沉入水底,最后一口气息终于被湖水压榨殆尽。

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不知昏沉了多久,杨清悠悠醒转,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澄澈的青天,日头高悬,暖意融融。

他试着撑臂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叶扁舟之上。放眼四顾,烟波浩渺,水光接天,一时竟望不到岸际。

——此地,莫非便是……西湖?

念及方才水底石室的幽闭,与那股几乎将人吞噬的滔天洪流,犹如隔世之梦,恍惚难辨。

杨清胸中惊悸未定,内息亦是微有紊乱。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凝神调息。

忽然,这才察觉舟首多出一人。那人背对而坐,一袭白衣,皎若雪霜,不染纤尘。手中折扇轻摇,姿容闲雅,气度翩然,似乎已静候多时。

“你终于醒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自船首传来。只见那人迎着日光回首,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庞映入眼帘,眉目温和,唇角含笑。

只此一瞥,杨清心神猛然震荡——这张脸,似与记忆深处那张令他切齿痛恨的面孔模糊重叠!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花玉楼?!”

三字方出,恍若惊雷霹雳,轰然炸响。

滔天杀意随之迸发。

他右手五指倏然并拢,“呛啷”一声龙吟,腰间短剑已然出鞘,寒芒破空,直刺船首之人。

然而,面对背后一击,这白衣人安坐如故,也不回头,仅将折扇轻轻往后一递,扇骨微抬,清越一声“叮”,便已稳稳点在剑脊之上。

杨清只觉一股巧劲透来,手中剑势骤止。

而白衣人已回首正对自己,凝眸细看,只见此人温润从容,气度清雅,与花玉楼那股阴鸷狠戾之气,又是大有不同。

正当他惊疑未定之际,白衣人已收回折扇,仍旧轻摇,眸含笑意,缓声道。

“少侠好剑势,敢问是哪门高徒?”

杨清心中警兆未去,冷声道。

“阁下何人??”

白衣男子折扇轻摇,唇角含笑,目光澄澈坦然。

“在下方才见你于湖中漂沉,气息几乎断绝,便好心将你救上舟来。不想换来的却是一剑相向,真是令人唏嘘。”

杨清闻言,心头微惭,拱手道。

“多谢相救,在下杨姓。江湖险恶,容多分谨慎,其余不便透露。”

白衣男子哈哈一笑,摇扇而答。

“无妨无妨,在下姓陆,字清晖。既非名门,亦非世族,乃浪迹临安的闲散之人。”

杨清凝视他良久,终是缓缓收剑,却心底暗自警惕。

“此人出手轻描淡写,能以一柄纸扇挡我剑锋,断非凡俗之辈……”

湖风浩渺,舟随波荡。二人对坐,气氛良久寂然。

陆清晖手中折扇一收,微微叹息,语声转为低沉。

“杨兄……在下斗胆一问,你方才潜身于湖底,莫非是为了寻找钱王密藏?”

“钱王密藏?恕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闻此说。”

杨清面露诧异,疑声道。他心思一转,想起自己方才在水底所见的那幽暗水道,难不成……那就是此人口中所说的钱王密藏的入口?

“昔年五代之时,吴越钱王雄踞江南,敛财无数,富可敌国,自他死后,于西湖极底留下了不世秘藏,百年来,不知引得多少人苦苦寻找。听闻其中还藏了一卷足以搅动武林风云的旷世武典!”

陆清晖神色悠远,折扇轻摇,说道。

杨清垂下眼帘,静静安坐,不发一语,心中却是不禁泛起一丝哂笑。

他所负内功九阳真经,乃是至刚至阳的绝顶内功心法,所修外功玉女素心剑法,亦是内外兼修的绝顶剑术。

无论哪一样,都已是武道中人梦寐以求的不世绝学。

至于那黄白之物,于他而言与粪土何异?

陆清晖见杨清神色淡然,竟毫不动容,不禁心中暗暗惊异。他折扇轻摇,目光微转,似笑非笑地开口。

“旁人趋之若鹜之事,于杨兄似不足挂齿,实在难得……”

“莫非,陆兄对这钱王密藏有兴趣吗?”

杨清眸光一闪,说道。

“非是陆某有兴趣,而是魔教对此志在必得!他们近年声势浩大,门徒遍布江南,然连年扩张,耗费甚巨,早已是外强中干。为维持势力,他们四处劫掠,而钱王密藏之中的金银钱财正是他们急求之物。”

说到此处,陆清晖话音一顿,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更何况,传闻钱王所藏,远不止金银与武学秘籍,更有一批早已铸炼成库的兵器甲胄。杨兄试想,若这批宝藏真落入魔教之手,会是何等光景?”

他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叩,冷然道。

“届时,金银可作粮饷,甲兵能用以征伐,若那魔教教主再得了钱王武典,更是如虎添翼!江南腹地一旦生乱,朝廷本就需全力抵御北方的蒙古铁骑,若再后院起火,国祚堪忧!”

杨清心中陡然一惊。方才所走的岔道,自己既然进的,魔教必然也进去过,连忙追问。

“陆兄,魔教莫非……已经得手了?”

陆清晖摇了摇头,说道。

“应当未曾。西湖极深之处水压重若千钧,莫说凡俗之辈潜探不得,纵是内功深湛之人也难停留半刻。更何况,湖底暗流纵横,迷障重重,传闻其中还有无数机关禁制。”

“如此说来,想要寻到密藏,当真是难如登天,难怪百年来都未曾有人开启。”

杨清松了口气,说道。

陆清晖却是缓缓摇头,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杨兄未免太过乐观,魔教既然欲图谋钱王密藏,又岂会不想应对之策?”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

“我听闻魔教已网罗了一位奇人,此人虽内力平平,天生了一副金刚不坏的横练体魄,足以在深海与巨鲸角力!”

杨清心中大骇,若魔教真有这么一个不畏水压的人物,那湖底险要关隘便形同虚设!

思虑良久,他猛然抬首,直视陆清晖,沉声问道。

“陆兄,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对魔教之事这般了解?”

陆清晖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然。

“萍水相逢,便骤然相告如此大事,换作任何人,都难免心生疑窦。”

言及此处,他笑容一敛,神情转为前所未有的肃然。

“但在回答杨兄之前,陆某也有一事,必须向你印证——你方才当真是从湖底自行游上来的?”

杨清虽不明其意,但念及对方救命之恩,还是如实应道。

“正是。我意外闯入湖底一处密道,被机关弹出,这才不得不从水底脱身。”

“身处水底深处,是何感受?”

陆清晖立刻追问。

杨清瞳孔微缩,回想起那股几乎要将自己碾为齑粉的恐怖水压,仍心有余悸。他沉声道。

“如负山岳,骨骼欲裂。”

陆清晖目光陡然一亮,手中折扇“唰”的一声收拢。

“寻常之人落入那等水深,顷刻间便会被压成一滩肉泥!而杨兄你……”

他话音蓦地顿住,目光灼灼,说道。

“方才将你救起时,虽气息奄奄,五脏六腑却无破裂之象,筋骨经脉更是坚韧完好!此等体魄,当世罕见!在下断言,如今这世上,能开启钱王密藏之人,除你与那魔教异人之外,再无第三人。”

“我?”

杨清先是一愣,随即想通了其中缘由。

自己曾遭废去一身内力,却意外铸就了一副奇绝筋骨。

后来习得《九阳真经》,其中尽是淬炼体魄的法门。

如今这身筋骨皮膜的强韧程度,确实非比寻常。

陆清晖缓缓起身,迎风立于舟首,湖风鼓荡,衣袂猎猎。他理了理衣冠,神色庄重无比,对着杨清深深一揖及地。

“此事关乎江南武林安危,更系天下苍生!我观杨兄乃侠义之士,不知……是否愿陪陆某走上一回?”

“我虽能暂抗水压,却终究无法在水中久持,方才便险些溺毙。”

杨清摇头,沉声道。

“这正是开启密藏的要紧关隘。魔教同样受困于此。不过……若能得一件异宝,此难便可迎刃而解。”

陆清晖目光一凛,说道。

“是何异宝?”

“避水珠!”

“避水珠?”

“不错,听闻此珠乃东海鲛人族所献之宝,蕴有奇能。只要拥有此物傍身,便可在水中呼吸自如,如履平地。”

“此等奇物,当真存于世间?又在何处?”

杨清难掩惊异,说道。

“皇宫——左藏南库!”

陆清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杨清大惊,皇宫乃龙潭虎穴,禁卫森严,寻常人如何能进得?

陆清晖忽而轻松一笑,说道。

“杨兄方才不是问在下的来历吗?”

话音未落,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在杨清眼前一亮。腰牌乃玄铁打造,正面三个篆字铁画银钩,杀气森然——皇城司。

“在下入内内侍省押班,专一干办皇城司探事公事,杨兄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便是你在皇城中的内应!”

杨清凝视那块玄铁腰牌,胸中波澜翻涌— —这人……竟是皇帝内臣?!

原以为此番南下,不过是江湖厮杀,刀光剑影间,讲求恩怨是非,快意而已。

孰料皇城司竟也掺和了进来。

此事已非寻常武林纷争,而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庙堂之事!

他抬眼打量陆清晖,只见此人眉宇轩朗,言辞恳切,并不似狡伪小人。然而,能居皇城司之职者,又岂是泛泛?

心思翻涌许久,杨清方吐出一口浊气,强自镇定,缓声问道。

“陆兄既是皇帝近臣,区一枚避水珠,于你们正是近水楼台,何必周折于此,要在下亲自去取?此中缘由,恕不敢不问。”

提及皇帝,陆清晖眸中掠过一抹隐忍痛色,旋即化作苦笑,说道。

“杨兄不知,当今官家沉湎声色,荒于政务……若将此密奏呈,纵得宝藏,亦会尽入内廷私库,供官家一人奢靡挥霍,于国于民,毫无补益。况且,魔教在宫中已有内应,若让他们得知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杨清沉默良久,湖面风起,气氛凝重,神色郑然,终是抱拳婉拒。

“此事干系非轻,不止你我,恕一时不能应承。”

陆清晖闻言,并无半分不悦,反而肃然颔首。

“杨兄慎重,理所当然。只是方才所言,句句肺腑,绝无虚妄。待寻到密藏,陆某必定呈送明文于三司使、枢密院,将密藏金银尽充于国库。届时,陆某纵使丢了官身,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言罢,他起身立于舟首,衣袂猎猎,任清风拂面。

杨清自辞别陆清晖,待到踏上岸来,已是暮色四合。湖畔人声渐息,只余远处渔歌与归鸦相和。

他负手沿湖走,街市熙攘之处,炊烟袅袅,酒食香氤氲,临安的傍晚,是这般热闹温暖。

随意步入街市,在鱼摊前驻足,特意挑了两尾尚在扑腾的肥美鲫鱼,让鱼贩以青韧芦叶细细缚束。

转身又入一间果子铺,见柜上陈列着一盘蜜煎橙,色泽晶莹剔透,甜香清冽,不觉心念微动——想起在绝情谷底时,娘亲总爱在鱼汤里添上些玉蜂蜜,说如此一来,鲜甜相济,方是人间至味。

过往的记忆涌来,寒崖寂寥,谷风凛冽。

小炉上鱼汤轻沸,氤氲雾气里,弥散着一缕甜蜜暗香,清雅而悠远。

白鱼雪色,鲜洁无瑕,正与玉蜂之甜相得益彰。

“自下到江南以来,忙着和魔教周旋,连玉蜂也未曾喂养,娘亲又喜食清甜之物,此物虽不及玉蜂蜜之万一,她见了必也欢喜。”

杨清低声喃喃,恍惚间,仿佛见得谷中那袭素衣清影伫立眼前,眉目如画,气质冷清,却总笼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不知不觉,心念被一片拽入远去的光景……

“喂,小子,不买就让开,别挡着旁人。”

店家一声叫喊,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杨清这才稍稍回神,抬起头来,说道。

“买半斤,劳烦包好。”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提着湖鱼与蜜煎橙,杨清在城中又稍作停留。暮鼓声声传来,街上行人渐少,酒肆茶坊也次第收摊。

待到夜幕四合,城门近闭之时,他才避过巡逻士卒的眼目,悄然潜出城去。

城外凉风更急,江水拍岸,涛声如雷。

钱塘江浩浩东去,月色初升,水天一色,恍若白练横空。

杨清立于江畔,衣袂猎猎,胸中顿觉天地空阔,白日纷繁俗事,似皆被这浩荡江风涤荡一空。

沿江而行,不多时,一处竹篱小庐渐入眼帘。依江而建,数株老柳随风摇曳,一豆灯火自窗棂漏出,于夜色清冷中,平添几分温暖。

杨清推门而入,屋内静寂无声。唯有青灯孤悬,炉火已熄,几缕残香氤氲不散。

“娘亲……”

低声呼唤,却无人应声,少年心头骤紧,环顾四下,却不见娘亲踪影,竹舍外,江风猎猎,拍打篱墙,更添几许空寂。

莫不是练功出了什么岔子?

他忙将带回的湖鱼与蜜煎橙置于案上,转身便要出门寻人。恰在此时,门外柳叶飒飒轻响,一缕微风拂进,送来若有若无的幽兰清气。

一抹身影翩然入室,素衣如雪,风姿绰约,正是归来的小龙女。

见娘亲无恙,杨清心头大石落地,笑着快步迎上,将那包蜜煎橙捧至面前。

“孩儿在城中闲逛时,见这蜜饯新鲜,便捎了些回来。”

小龙女目光在那油纸包上略作停留,绝色容颜上漾开一丝暖意,素手接过蜜饯,又瞥见案上活蹦的湖鱼,微笑说道。

“清儿,你且歇息片刻,待为娘做好饭食,便叫你。”

不多时,小小庐舍内,袅袅炊烟升起。

炉火映着清丽绝俗的侧颜,素手调羹,举止却似不沾烟火,行云流水之间,仿佛不是在烹煮凡尘饭食,而是在调制琼浆仙露。

鱼汤渐渐熬得奶白香浓,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内清冷。

青灯幽跃,昏黄光晕柔笼着对坐二人。桌上不过是一碗热气蒸腾的鱼汤,几枚炊饼,一碟碧翠的青蔬,一叠蜜饯,一壶清茶。

小龙女执勺为亲子盛满一碗浓汤,又衔了一枚炊饼,杨清却不动筷子,将那碟蜜煎橙推至娘亲手边,眼中满是期待。

素手拈起一枚橙瓣,轻启朱唇,清甜之味在舌尖化开,眉眼冰雪尽褪,唇角悄然弯起,一抹浅笑如暖阳初照。

小龙女顿了顿,目光落在亲子脸上,眸光如水,嗓音更柔了几分。

“滋味极好……清儿,难为你还记得娘喜好清甜。”

杨清听了,心头骤然一热,鼻尖酸楚,险些涌出泪来。

自离开终南山一路东行南下,甚少见娘亲如此眉目舒展,笑容真切。

此刻纵然饥肠辘辘,也已心满意足。

“娘亲若欢喜,孩儿每日都去临安买些。”

他又斟了盏清茶,双手奉上,说道。

小龙女接过茶盏,纤指轻抚杯沿,清波般的目光落在微荡的茶水之上,半晌方低声道。

“清儿有这份心意,娘心中便自甘甜了。”

语间,素手执箸,在那白玉般的鱼肉间挑拣,细若毛发的鱼刺便被灵巧地剔出,动作轻盈利落,直到再无半根鱼刺,方衔到亲子碗中。

“趁热吃罢,莫凉了。”

杨清心中暖意更甚,不再推辞,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白日里奔波消耗甚大,此刻娘亲亲手熬制的热汤鲜鱼入口,暖汤熨帖着肠胃,鲜鱼满溢着香气,再加上这一筷筷细致到极点的照料,他只觉胃口大开。

捧起碗喝汤时,喉间发出满足的轻叹;吃鱼时腮帮微鼓,却仍不忘用衣袖小心挡着,生怕失了仪态。

“娘亲,您也吃……”

杨清含糊地咽下口中食物,却仍不忘娘亲。

“无妨,你正长身子,当多吃些。”

小龙女嗓音清浅,手上动作却不停,说话间,见那碟碧油油的青菜几乎未动,她又衔起几根最为青翠鲜嫩青芽放入亲子碗里。

“青蔬亦不可少。”

杨清吃得甚是酣畅,几枚炊饼也被他掰开,蘸着浓郁的鱼汤送下,连最后一点汤汁都用炊饼擦拭得干干净净。

小龙女静静地看着,自己碗中的鱼汤只浅啜了几口,大半心神都在亲子的吃相上。

见他吃得香甜满足,一双冷眸子深处,便如同投入了阳光的深潭,漾开层层无声暖波,素来不染烟火的冷白脸庞,此刻也染上了几分真实的人间温度。

待杨清终于放下碗筷,一脸餍足地轻抚着肚腹,小龙女又拈起一枚蜜煎橙,小口慢品。

那清甜在舌尖萦绕,仿佛也因着眼前亲子满足的神情,而更添了几分回甘。

饭毕后,收拾完碗箸,母子对坐,杨清这才将白日里所见所闻道出,只是隐去了自己差点溺毙之事,免得娘亲为自己忧心。

小龙女静静听完,素手轻拂衣袖,神情淡然。

“皇城司乃朝廷暗卫,行事机密,密藏若真如此紧要,岂会轻易将其相告他人?”

“娘亲说得是。孩儿当时便留了心,并未曾将身份如实相告。此人若真心为朝廷办事,那我们暗中襄助,亦是侠义之举。可若是他实为魔教妖人所化,意图借我们之手寻宝……”

杨清游历江湖的时间虽然不长,心性却成长不少,与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单纯少年已相去甚远。

“魔教觊觎密藏之事,恐怕不假。不论如何,临安皇宫非去不可。”

小龙女淡淡说道。

“孩儿实在担心此人用心,但皇宫楼宇众多,若无此人引路,要想潜入取物,怕是极难……”

杨清眉头紧蹙,忧声说道。

小龙女忽地一笑,清眸如月。

“所以才更要勤练武功不是。清儿,咱们已有许久未曾互拆剑招了。你可还有精神?”

杨清抬首望向娘亲,见她已优雅起身,衣袂微扬,素手探向挂于竹床头上的两柄长剑。

“孩儿怎会倦怠?但凭娘亲赐教!”

接剑在手,剑光如练,映得少年眉目清俊。

江畔空地,月华如水。

母子二人相隔三丈,各自执剑而立。江风拂过,吹得小龙女一袭素衣如雪浪翻飞,杨清的青衫亦随之猎猎作响。

小龙女身形一晃,已如一缕青烟般飘至身前,剑光未至,清洌剑意已先一步笼罩而下,皓腕扭转,长剑轻轻一颤,剑尖陡然分化出七朵银花,寒气森森,分袭杨清周身七处大穴。

正是玉女素心剑法中的起手式——抚琴按箫。

刹那间,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钱塘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

杨清不敢怠慢,丹田九阳真气骤然流转,手中长剑应念而起,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那七朵剑花递出。

他使的亦是同一招式,剑尖同样分化七点寒星,却以后发先至之势,精准无比地迎上了娘亲的剑招。

“叮叮叮叮……”

一连串清脆如玉珠落盘的交击声在夜色中响起,火星四溅。

两套剑法同出一源,招式、变化、时机皆分毫不差,于半空中相互抵消,化解于无形。

一招试探下,足可见娘亲十分认真,杨清也不再保留,长啸一声,剑势陡转,化作一式浪迹天涯,剑光如大江奔流,连绵不绝,朝着对手席卷而去!

小龙女眸光平静,面对亲子这连绵剑势,她却不以力敌,足尖轻点,身形飘然后退,宛如风中柳絮,看似柔弱,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锋芒。

同时,长剑挽起一团团清冷剑幕,一式素问九转,剑意缠绵,如泣如诉,将杨清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数化解。

月光下,两道身影倏分倏合,剑光交织成一片银色的罗网。

一袭白衣如仙,飘逸出尘,剑法空灵,宛若月下独舞;一袭青衫似玉,矫健如龙,剑势迅猛,充满昂扬锐气。

二人拆解近百招,杨清只觉酣畅淋漓,胸中豪情万丈,九阳真气雄浑无匹,愈战愈勇,剑招也愈发凌厉。

然而,无论杨清如何抢攻,小龙女始终游刃有余,看似轻柔的剑招之中,却蕴含着一股无形韧劲,总能将亲子的招式化解于无形。

便在此刻,小龙女轻叱一声,剑法骤变!

她不再守御,身形如陀螺般疾速旋转,一式冷月窥人,剑光陡然暴涨,化作一片清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瞬间便突破了亲子的剑网!

杨清大惊失色,只觉眼前一花,冰寒刺骨的剑气扑面而来。

他猛催九阳真气,丹田炽烈如火,沿着经脉疾速奔涌,双手握剑,将全身气力尽数灌入剑中,只听得“铮”然一声长鸣,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以剑锋迎上。

“叮——”

一声清越脆响,电光火石之间,剑气激荡如雷,劲风四散,草木簌簌。

杨清虎口发麻,连退七八步,胸膛气血翻腾不止,手中长剑也不由脱手,化作一道流光飞掠而去,重重插入远处的青石之中,剑身半埋,仍在嗡嗡轻颤。

小龙女剑势倏然而收,身形无声飘落江畔。

夜风轻拂,衣袂翻飞,静立月华之中,剑尖垂地,容色清冷如旧,周身气息澎湃如潮,较之往昔,竟雄浑了数倍不止!

“娘亲,您的功力……”

杨清满面惊愕,娘亲方才那一式,出手之快、功力之强,实非印象之能。

“十六载清修玄功尽失,想要尽复,非是朝夕之事,只是旧伤已愈,稍有寸进罢了。清儿,可曾伤着?”

小龙女淡然如故,温言道。

“孩儿无碍!娘亲有如此进境,看来此去皇宫,或无须那陆清晖相助……”

杨清上前一步,喜形于色。娘亲仅凭轻功暗器,便已是难逢敌手,如今功力更上层楼,天下又何处去不得?

“皇宫大内,必有高手无数,若无内应,恐怕也难以闯关。清儿,今夜我再传你一套剑法,为此行做万全准备。”

小龙女抬手止言,淡淡说道。

“娘亲,我古墓派除玉女素心剑外,难道还有别路绝学?”

杨清闻言微怔,问道。

“并非我派剑法,乃是全真教重阳宫教嫡传——全真剑法。”

小龙女转过身,月光勾勒出清绝侧影,眸光悠远,说道。

“全真教?”

杨清眉头微蹙,他曾听那孟天雄言及,此派虽自标榜为江湖正派,却已暗投蒙古,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轻蔑。

“清儿,切莫小看这全真剑法,其乃全真祖师重阳真人所创,亦是当世一等一的精妙剑术。况且,剑法之道,贵在通变。仅习一路,终有穷时。”

小龙女似看透亲子所想,微微一笑。

“孩儿知道了。”

杨清心头肃然,躬身领命。

月色朗照,江流轻响。小龙女皓腕轻抬,剑尖在细沙之上缓缓划出一个浑圆,首尾相连,滴水不漏。她并未演招,而是先为亲子剖析剑中真意。

“古墓派剑法,重‘奇’、‘巧’、‘速’,以繁复变幻制敌。而全真剑法,则反其道,讲求‘正’、‘稳’、‘沉’。招式看似朴拙,却暗合道家玄理,气象端凝。守御之时,便如脚下大地,岿然难撼。”

语毕,她身形微动,长剑缓缓递出。

这一刺,平平无奇,无迅雷之疾,无诡变之奇,却予人一种避无可避之感。仿佛无论对手如何腾挪闪转,终究难逃这方寸之间的锁定。

杨清看得心神剧震,从未想过如此质朴一招,竟能蕴含这般厚重如山的剑意!

小龙女随即展开剑势,一招一式,法度森严,规行矩步。

时而“白云出岫”,剑光吞吐如云海漫卷;时而“天绅倒悬”,剑势沉雄似银河倒倾。

虽无玉女剑法绮丽华美,却自有一股端方气魄。

杨清玄修天赋本就卓绝,凡武学皆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凝神屏息,将娘亲每一式变化深印脑海。待一套剑法使完,他已记下了七八分。

“清儿,你来试试。”

小龙女收剑凝立,声音柔和。

杨清应声,提剑沉腰,依样画瓢。

初时,仍不免带着玉女剑法的惯式,下意识求快求变,招式便显得有些虚浮不定。

“凝神定志,意守中宫,气沉丹田。全真剑法之精髓不在迅捷,而在稳固。引你丹田九阳真气,沉入双足,想象己身便如这江头磐石。”

小龙女在一旁轻声指点。

杨清心念电转,当即收敛心神,放缓剑速。不再刻意追求灵动,而是将念头沉入每一招的起落转折之中。

果然,剑势一缓,厚重沉凝的意境便油然而生。

他只觉手中长剑如有千钧,每一招刺出,皆带着一股浩然堂皇之气。

一整套剑法演练完毕,竟也似模似样,隐隐显露出几分道门气象!

“清儿,再练几遍,务必使剑意圆融无碍,方可临敌不惧。”

小龙女微微颔首,说道。

杨清闻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几分自得。

这全真剑法看似简朴,实则重意不重形,要得其三昧,非千锤百炼不可。

他重新沉腰坠肘,意念专注于长剑,将体内奔腾的九阳真气缓缓沉入脚底,似要扎根于这江畔大地。

剑锋再次递出。

嗡——!

一式定阳针平平刺出,剑身发出一声低沉嗡鸣!

剑尖所指,前方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

这一剑,唯有一股浑厚无匹的中正之气,如同大地之脊,堂堂正正,无可撼动!

小龙女眼中那两点清寒的月芒柔和了许多,清冷嗓音中带着一抹赞许。

“尚可,定阳针一式已得七分精髓。记住此刻运劲沉凝之感,临敌之际,也当如是。”

杨清手握长剑,越使越是顺畅,体内九阳真气与这厚重剑意竟似水乳交融,源源不绝地支撑着剑势,几遍剑法使完,他非但不觉疲惫,反而气血奔涌,神完气足。

小龙女望着收剑静立的亲子,伸出右手轻轻一挥,手中长剑如被无形丝线牵引,“锵”的一声划过一道清冷弧光。

“清儿接剑,左以玉女剑法,右以全真剑法。左右互济,双剑齐施!”

杨清抬手握住娘亲掷来的长剑,瞳孔猛地收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左手玉女剑的轻灵奇巧,右手全真剑的沉稳厚重,两种截然相反的剑意,如何能同时驾驭?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举!

小龙女却不待他细想,已开口指点。

“心分二用,意守中宫。左剑之‘意’,在灵台空明,不可滞涩;右剑之‘劲’,在丹田沉坠,不可轻浮。二者非争非斗,各行其道,如日月并悬,各司其职。”

道理简单,但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杨清深吸一口气,依言握紧双剑。然而,只一尝试,顿觉难以驾驭!

右臂意图沉劲使出全真剑的横断云岭,但左手却不由自主被玉女剑法的惯性带偏,刺出的小园艺菊失了精巧,多了几分笨拙沉重;他左腕欲抖出玉女剑的冷月窥人,灵动刁钻,可右手的全真剑又因分心而变得轻浮飘忽,原本沉雄的中流砥柱显得摇摆不定!

两种截然不同的运劲法门在意念中碰撞拉扯,只练了十招不到,杨清便觉气息翻涌,双剑不听使唤地绞在一起,“锵”的一声脆响,竟差点互相磕飞!

小龙女静立一旁,并未苛责,似早已预料到此,素指点向一片平滑的沙地,嗓音如同清泉泻玉。

“左手这剑,只在沙上画圆,右手着剑,只画一方,同时进行。”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这不是三岁孩童都能做的事吗?

杨清持双剑点向沙地,剑尖落处,本以为极为容易,然而当尝试同时运剑,才知其中艰难!

左腕欲按圆弧流转,右腕则需刚硬转折,仅仅是最基本的图形,截然相反的发力便让双臂筋骨生出抵触!

“摒除杂念,回想在少林修行之时的平和心念!左便是左,右便是右,并非一体。心念只须如镜映照,指挥它们各尽其职。”

杨清闻言,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眼,强行压下脑中纷乱的念头。画圆的是左手、画方的是右手。 灵台空明,唯剩此念。

睁开眼眸,双剑再落,目标无比简单纯粹:左剑画圆,右剑画方!

这一次,圆与方在磕磕绊绊中逐渐显现,虽然离标准方圆尚远,但左圆的轮廓与右方的棱角,开始有了各自清晰的雏形。

“凭借此理,再试一次双手剑法。”

小龙女见状,立即出言指点。

杨清轻吐气息,双剑再舞!

这一回,左剑分花拂柳,轻盈缠绕,宛若丝绦拂影,不复先前笨重;右剑同时探海屠龙,势沉力厚,似巨锚破浪,端的是沉凝雄浑。

虽说衔接仍显生涩,未能浑然天成,但两种剑意间的强烈冲突,却已大为减弱,已是各行其是,不再彼此牵扯,已见一线转圜之机。

少年依着法门,咬牙苦练,这心分二用的剑法消耗极大,汗水很快浸透衣衫。

然而一双眸子却愈发明亮,每次出手,左右手的配合便较前圆熟几分,那种冰炭同炉的滞涩之感也逐步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

双剑再度齐出!

左手“清饮小酌”,剑光若飞泉溅空,轻灵飘逸;右手“大江似练”,剑势如铁锁横江,雄浑稳健。

此番出手,轻与沉雄竟不再彼此冲突,剑光错落之间,隐隐生出奇妙呼应。

玉女剑法的灵动,恰似为全真剑法的厚重开辟隙口;而全真剑的沉稳,又为玉女剑的轻捷提供依凭。两者互补互成,在一瞬一瞬之间合而为一!

霎时间,剑气激荡轰鸣,两道锋芒合流,一道精纯白练破空急射,“嗤啦”一声直贯江心!

但闻轰然爆响,水浪冲霄,竟在那江心炸开数丈余高的澎湃波涛!

“清儿,贪多难化,今日且到此为止。”

小龙女跃步上前,掏出雪白手巾,为亲子轻拭额间细汗,莞尔轻道。

“娘亲,这般厉害的招数,为何从前不曾传与孩儿?”

虽已疲惫至极,少年眸中却掩不住兴奋光彩,未曾想到,这双手剑法的威力如此恐怖,比起玉女剑法竟胜数倍不止!

小龙女唇角微微一弯,说道。

“此分心二用之法,乃自当年重阳真人之弟——周伯通教于我。其要诀在于心无尘染,灵台空明,并不苛求天赋根骨,便如……”

话音微顿,一双清澈眼眸似是映出了往昔岁月,想起那冰雪聪明的黄蓉,也曾欲学此法,却因心思玲珑,反而难明其理。

“……便如一位旧识,其武学资质远胜于娘,却因慧极多思,反而难窥此法门径。”

此言一出,少年心中顿生讶异,莫非娘亲早已洞悉自己心中所想?

昔日自己何尝不是思欲太重,若不是在少林寺历经一番彻骨苦行,深刻反省,涤荡心垢,今日又岂能略窥这分心二用的门径妙处,此间心境蜕变,娘亲定也是慧目如炬,早已了然……

小龙女见亲子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清儿,你只是初窥门径,离融会贯通尚有十万八千里,还须勤练。过些时日,我们再去临安。”

话音寂落,清冷素影已翩然离去。少年收剑默然,紧随其后,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唯余远处江水映着碎银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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