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那双深邃如浩瀚星海的眸子,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胸腔里那颗早已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脏,似乎被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酸涩感。
并不强烈,却无法忽略。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烦躁。
又不是他故意要看的。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
若是此刻有外人在场,便会看到,虚空之中,一道由纯粹庚金煞气与星辰光点凝聚而成的白虎尾影,有些不耐地抽动了一下,搅得周围的混沌气流都为之翻涌不息。
他并非有意惹她。
好吧,或许刚才投影降临时的语气是重了些,手段是过分了点。
但他姬野行事,何须向人解释?更遑论道歉!那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就不存在。
可是……看着她那副明明委屈难过却还要强装无事,令人看着就莫名火大又……有点不是滋味的样子。
啧。
麻烦。
这是他第几次抱怨了?
沉默了片刻,姬野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身。
他抬手,一枚形制古朴、通体漆黑、表面铭刻着无数细密空间隔绝符文的梭形灵器出现在他掌心。
青龙死前早年炼制的小玩意儿,没什么大用,就是能彻底屏蔽一定区域内的一切灵气窥探与信息流转,包括他自身印记的本能记录。
反正他也不想看,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她不就行了吗。
看她那样子,眼泪都不敢掉,只敢发脾气,肯定也不会说话。
屏蔽而已。免得日后他每次感知到她那边的动静,都要看到些乱七八糟、影响心情的画面。
对,就是这样。
尊神行事,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道歉。他只是随心所欲。
心意既定,姬野不再犹豫。
他指尖在那黑色梭形灵器上一点,一道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瞬间将他周身方圆十丈的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
随即,他一步踏出,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神殿之中。
而禾梧尚不知晓,那个让她又惧又怒的大魔头,正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复杂心绪,再次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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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枫镇的雾气这几日缭绕不绝。
有时雾里看花,有时伸手不见五指。
恰枫叶开得红火,连成漫山绯云。
三五天的功夫,倒让这下三洲的普通小镇有了名气。
也有修士闲谈,说这天气和九幽剑谷上方骤动的雷云脱不了干系。
“剑谷本就沉睡多年,灵魔妖力好不容易才维持了尊神调度的平衡。浮虚宫轻言启动,如今遭了天谴,还连累我们寻常苦修人……”
那日用过餐食后禾梧告辞,裴照送至客栈。
裴照觉得禾梧状态似乎不佳,又刚与奶奶投缘,挽留她多留几日,一年随枫镇也就这时候漂亮些。
禾梧略一沉吟,便应承下来。
她原本就预约了几天后前往百相山约见代狸的洲陆远程传送阵,龙血金大隐于市,闻人懿的灵息莲子在她体内偃旗息鼓,并不急于这一两日。
更重要的是,楚子虚,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与风月道产生关联的人物,无论是那件渗月纹的法衣,还是楚子虚身上错看的伤痕……留下,正好可以借机多加试探。
于是,禾梧便在裴家这小院里暂时安顿下来。
天气放晴的一日,连日的大雨和浓雾散去,天空碧蓝如洗,被雨水洗涤过的赤枫林在阳光下红得愈发耀眼夺目。
裴婆婆兴致勃勃地要带禾梧去镇上逛逛,说是要让她见识见识随枫镇真正的风物,裴照自然作陪。
令人意外的是,楚子虚精神似乎好了些许,竟也表示想出去透透气。
一行四人,便这样走上了随枫镇熙熙攘攘的街道。
镇子主街因着独特的景色向来热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售卖着各种与枫叶、云霞相关的特产、灵植、矿石等物什。
起初,楚子虚还因伤势步履缓慢,但走着走着,他的目光便被街道两旁那些售卖精美饰品法器、乃至华美衣料的店铺所吸引。
他虽未开口要求进去,但脚步总会不自觉地放缓,视线流连在那些闪烁着灵光、设计精巧的物品上。
而裴照不仅会主动拉着楚子虚点评某件法衣的防御阵纹刻得是否精妙,某个玉佩的聚灵效果如何,甚至对女修们喜欢的珠花步摇,也能说出几分材质和炼制手法的门道。
不说修道,怕只是做个普通人,都能成个备受欢迎的灵工巧匠。
“楚兄你看看!这流云锦,看着素净,但里面织入了幻光蚕丝,在不同光线下会泛出细微的虹彩,低调又不失雅致,很适合、嗯,适合做件外袍……女式的。”裴照指着一匹月白色的布料说道。
他瞄了瞄禾梧。
禾梧法衣的尺码,他很清楚。
楚子虚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布料,:“嗯,幻光蚕丝难得,能织得如此均匀,确实用了心。”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停在一家专卖各种灵玉雕件的铺子前,对着一枚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羊脂玉佩欣赏。
“这雕工细腻,灵力通路也顺畅,就是这玉质……杂质多了点,可惜了这手艺。”裴照摇头晃脑。
楚子虚轻声接话:“清泉洗玉术温养三月,或可祛除部分杂质,提升品相。”
裴照眼睛一亮:“子虚你也懂炼器之道?”
楚子虚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摇了摇头:“不……只是似乎……隐约记得些皮毛。”
裴照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感慨。
这楚子虚,虽重伤失忆,但对精美事物的鉴赏力和周身的气度,的确是只有类比一等宗派才能养出的人物,倒让他想起薛引了。
也不知他现在用自己炼的傀儡,还能在地牢撑多久。
替换龙血金,可真是卧薪尝胆、胆大包天的计划啊。
等他尝胆归来,他开天辟地第一剑的订单也该起步了。但愿薛引顺利吧。
这两人一个是被师尊折辱、前途未卜的天之骄子、一个是流落至此、记忆全无的落魄伤者。
裴照心中暗叹,这楚子虚,倒像是薛引命运的一个对照组。
禾梧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同样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她想起闻人懿,那家伙的原型也算是一只孔雀,若是闻人懿在此,看到这两个同样“爱美”的年轻修士,怕是也会觉得投缘,三人说不定能就这一议题聊上三天三夜。
这念头让她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随即又因想起闻人懿如今的未知险境而迅速压下。
就在这时,裴照似乎是为了表达谢意,也可能是想驱散禾梧眉宇间那若有若无的轻愁,开始豪气地给她买买买。
“禾娘子,你看这赤枫凝香露,是用晨露和初绽的枫花提炼的,香气特别,还能宁神!”
“千层灵酥,是镇东头老李家的招牌,酥脆掉渣,灵力温和!”
“还有这流光缎,做成发带或者点缀衣襟都好看!”
裴照兴致勃勃,几乎看到觉得适合禾梧的东西就要掏灵石。
禾梧连连推拒,但裴照坚持,裴婆婆也在一旁笑呵呵地帮腔:“小禾你就收下吧,这小子天天窝山头捣鼓铁疙瘩,也没机会花钱,难得大方一回!”
不一会儿,禾梧手里就被塞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看着裴照那热情洋溢、甚至带着点笨拙讨好的样子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并非不领情,只是……这种感觉,陌生又复杂。
她没对人做什么,何以换来这些好?
她抱着一堆东西,看着裴照又在一个卖灵饰的摊子前和摊主讨价还价,思绪有些飘远。
她想着接下来的行程、闻人懿的安危、以及体内来自不同人物的灵息时,并未注意到身旁楚子虚投来的目光。
楚子虚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禾梧。
她抱着一堆裴照强塞过来的东西,站在那里,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的热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神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楚子虚以为她是看中了摊子上某件饰品,但碍于裴照已经买了很多,不好意思再开口。
他的目光在摊子上扫过,最后落在一枚并不起眼的发簪上。
簪身是乌木质地,簪头却巧妙地镶嵌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蝶翼并非用寻常宝石,而是用一种深蓝色的、名为“幽夜晶”的矿石薄片镶嵌而成。
光线变换时,蝶翼上会流转过暗蓝色的微光,如同深夜的星空,又带着一丝神秘。
他几乎没有犹豫,走上前,轻声对摊主说了句什么,然后取出几块灵石,买下了那枚簪子。
当楚子虚将那枚蝶簪递到禾梧面前时,禾梧才猛地回过神。
“楚修,这是?”她有些惊讶。
楚子虚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也带着虚弱,语气却很平静:“送给禾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