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栖霞城西的官道,比起城内的青石板路,显得粗糙了许多,车辙深深,尘土微扬。

道旁不再是密集的屋舍,而是逐渐被农田、荒草地和零散的树林所取代。

越往西走,人烟越发稀少,一种荒凉寂寥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山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肩上挎着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里面金银碰撞,发出轻微而实在的声响,提醒着他昨夜那场交易的真实性。

怀里那块柳叶纹玉佩贴着肌肤,传来温润的触感,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翠微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那个装有点心杂物的小包裹。

她依旧穿着侍女的素净衣裙,眼睛红肿未消,偶尔抬起眼看向顾山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悲伤为主,为自家小姐的早夭和那不堪的“洞房”;其次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尴尬与羞耻,只要一看到顾山,今早进屋时所见的糜烂景象和整理小姐“遗容”时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烧得她脸颊发烫;此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前路的茫然。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周围的景色越发荒僻。

官道逐渐变成狭窄的土路,路边的树林变得茂密阴森起来,甚至能看到一些残破不堪、年代久远的荒坟野冢零星散布在草丛树林之间。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纸钱焚烧后留下的灰烬味和泥土腐败的气息。

顾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辨认着方向,目光投向远处一片更加茂密、光线晦暗的槐树林,林边似乎还有更大一片起伏的土包——那便是栖霞城有名的乱葬岗了。

幽月约定的那棵老槐树,就在乱葬岗的边缘。

翠微也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她下意识地靠近了顾山一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姑…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这地方…看着怪瘆人的…”

顾山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前面那片槐树林边办点事。”

“去那儿办事?”翠微的疑惑更深了,眉头紧紧蹙起,“那边…那边是乱葬岗啊!除了埋些无主孤魂、横死之人,平时根本没人会去的!您去那儿能办什么事?”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心。

她想起姑爷离开柳家时那坚决的态度,难道…他并非回乡,而是另有图谋?

甚至…与这乱葬岗有关?

就在她心神不宁,各种可怕猜测纷至沓来之时,走在前面的顾山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那片寂静得有些过分的槐树林。

翠微差点撞上他的后背,也跟着停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歪歪扭扭的老树和半人高的荒草,什么也没看到。“姑爷,怎么了?”

顾山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锁,全身肌肉微微绷紧,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险。这种在野外历练出的本能,曾多次救过他的命。

就在翠微还想再问之时,一双冰冷异常、毫无温度的手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袭来,紧紧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翠微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凄厉的尖叫瞬间冲破了喉咙,却被那手掌死死地压了回去,变成了一声沉闷绝望的呜咽。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四肢冰冷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紧接着,一个她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妖异腔调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轻轻地、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戏谑响起:

“猜猜~我是谁呀?”

这个声音让翠微的挣扎瞬间停止了,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

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这声音是小姐的,是柳玉瑶小姐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可是小姐明明已经死了,今天早上还是她亲手……亲手……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她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若非那双手还捂着她的眼睛并支撑着她,她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湿了那冰冷的手指。

顾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中一凛,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幽月!

他猛地转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幽月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翠微身后,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襦裙,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比起清晨那濒死的样子,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至少能站稳并能出手捉弄人了。

她正从后面捂着翠微的眼睛,嘴角勾着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看着顾山。

“你…”顾山刚想开口。

幽月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重新落回几乎吓晕过去的翠微身上,声音依旧带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戏谑:“小翠微,连你家小姐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还是一夜不见,就把我忘了?”

翠微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小…小…小姐…鬼…鬼啊…”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鬼?”幽月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毫无温度,“傻丫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她说着,缓缓松开了捂着翠微眼睛的手。

视力恢复的瞬间,翠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去,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然后猛地回过头,惊恐万状地看向身后之人。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地落在那个穿着熟悉衣裙、拥有着熟悉容颜的“人”身上。

那张脸,确确实实是她侍奉了多年的柳玉瑶小姐的脸,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只是…只是那脸上的神情,那眼神中透出的冰冷、妖异、玩味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却与她记忆中温柔怯弱的小姐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浸透了岁月和危险的诡异气质,绝不属于一个十六岁的深闺少女!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翠微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下意识地躲到了顾山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顾山叹了口气,知道这场面终究避不过。

他侧过身,挡在几乎要崩溃的翠微身前,面对幽月,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好了,别吓她了。”然后又对身后的翠微说道:“别怕,她…确实不是鬼。”

幽月挑了挑眉,似乎对顾山的维护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再进一步逼迫。

她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稍微有些凌乱的衣袖,姿态带着一种古老的优雅和漠然。

“那…那她是谁?!小姐明明已经…”翠微死死盯着幽月,声音依旧颤抖,但恐惧中多了一丝惊疑不定。

顾山看了看幽月,见她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用尽可能简单直白的方式,将昨夜发生的诡异事件——从柳玉瑶真正的死亡,到幽月这缕合欢宗圣女的魂魄因阴阳交泰而侵入身体,再到今早制造假身瞒天过海——粗略地讲述了一遍。

他省略了诸多细节,尤其是那些香艳和匪夷所思的法术过程,只说了个大概框架。

即便如此,这番离奇到极致的话,依旧如同天方夜谭,将翠微震得目瞪口呆,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幽月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她看看顾山,又看看对面那个有着小姐容颜的“幽月”,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信息量太大,太过骇人听闻,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信仰崩塌。

“不可能?”幽月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冰冷,“那你觉得,一个已死之人,为何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话?柳玉瑶那小丫头,是不是最怕苦,每次喝药都要你备上七八样蜜饯果子,还要你先尝一口试试温度?”

翠微猛地一震,眼睛瞪大了。

幽月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她左肩后侧,有一小块殷红色的、形似蝴蝶的胎记,对不对?她十岁那年夏天,是不是曾偷偷瞒着家人,跟你去后园池塘边捞鱼,结果失足滑了进去,差点淹死,回来后还因此被老夫人禁足一个月?还有,她枕头底下,一直藏着一块绣得歪歪扭扭的、连鸳鸯看起来都像水鸭子的帕子,那是她及笄那年,偷偷模仿女红,想送给…”

“别说了!”翠微突然尖声打断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这些极其私密、甚至有些是主仆二人之间小秘密的事情,外人绝无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尤其是那块绣坏了的帕子,小姐一直觉得丢人,藏得极好,连夫人都不知道!

眼前这个“人”…她…她真的拥有小姐所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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