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谛听夜谒

夜深,丞相府灯火通明。

骊灰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刑律疏议》。

药碗搁在一旁,药汁早已凉透,正散发出淡淡的苦味。

廊下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丞相,裴大人到了。”

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骊灰合上书卷,整了整衣襟,“有请。”

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迈入书房。

裴镇身着深青色正式官服拜会。

他整个身形颀长,肩宽腰窄,丝造官袍穿在他身上不见丝毫臃肿,反而衬得他挺拔如松。

他是先帝在时点的探花郎。

面容自然也是一等一的俊朗,五官分明,眉飞入鬓。

目光清朗,其中更有朗朗乾坤,令人不敢直视,难怪睢阳公主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嫁他,当时裴镇已有婚约,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他的俊美被骊灰看到眼中。

但正直的官员更难得。

裴镇拜会:“下官裴镇,参见丞相。”

骊灰微微抬手,“裴大人请起。”

“谢丞相。”

裴镇在书案下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

“有劳裴大人深夜前来。”

裴镇直视前方,目光不闪不避:“丞相相召,下官自当奉命。可是为骊青一案?”

他直接切入主题,没有丝毫迂回。

骊灰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既聪明又能恪守原则的人。

现在,她需要了解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究竟惹了多大的祸事,嫡母周氏为何如此急切地逼她母亲前来求情。

“家兄涉案,裴大人依法拿人,想必有实据?”

裴镇神色不变,如实陈述:

“回丞相:前日巳时,骊青于西市酒肆当众凌辱一卖唱歌女,将其拉入房内奸污。”

他稍作停顿,见骊灰面色无波,继续道:“歌女父母同在酒肆谋生,上前阻拦。骊青恼羞成怒,指使恶仆行凶。”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在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歌女之父肋骨断裂两根,其母额破血流,昏迷不醒,现已送医救治,但伤势沉重。”

裴镇说的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义愤者当即扭送其恶仆至京兆尹衙门口,并联名作证,歌女亦到案哭诉。人证、伤情勘验记录俱在。”

说到这里,裴镇抬眼看了骊灰一眼:“骊青平日……名声不佳,此案并非首例,只是此次后果尤为严重。”

陈述时,裴镇内心冷然。

骊青是这般德行,而他的妹妹却钟灵毓秀。

一父所生,品性能力竟如云泥之别。

然而,这并不能打消他对骊灰的看法:

当年她凭借博学和辩才,得先帝破格提拔,竟绕过科举正途,直入内阁。

这对无数寒窗苦读学子不公。

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个女相是要徇私枉法,还是另有安排。

“故此下官依《律·斗讼》及《律·杂律》相关条款拿人。”

骊灰听完总结,面色更沉静一分。

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全,这已不是可以轻易遮掩的小事。

嫡母周氏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才会逼她懦弱的生母前来求情,试图以亲情施压。

“依裴大人之见,此案当如何判决?”

她问。

裴镇道:“当街行凶,致人重伤,情节恶劣,按律当徒三年以上。加之奸污妇女、累犯情节,量刑只会更重,绝无轻纵之理。”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骊灰垂眼看着桌上的《刑律疏议》,忽然问道:“裴大人是否觉得,对于此等屡教不改的恶徒,区区三年徒刑很难真正触及痛处?”

裴镇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

骊灰继续道:“狱中打点一二,还能照旧逍遥。本相记得,旧律中有‘鞭刑’一项,专惩恃强凌弱、败坏风气之行,再辅以巨额赔偿折抵部分刑期,既严惩元凶,抚慰苦主,亦可使旁观者畏惧,以儆效尤。不知此法可否重启适用?”

此言一出,裴镇心中一震。

鞭刑乃先帝在时立下的严法,专为震慑特权凌辱百姓而设。

但因刑罚过于酷烈,当场打死的人不在少数。

又因众人皆知的原因,刑部讨好新帝,这条刑罚竟被废了。

骊灰此刻提出重启,难道不怕得罪新帝吗?

裴镇暗忖。

新帝性情暴戾,最恨臣子违逆己意。

今日他喜欢骊灰清贵,明日能厌恶她忤逆。

他突然想起过往听闻的关于她的种种传言:说她凭借奇淫巧技和伶牙俐齿得了先帝青睐,破格擢升,绕过科举正途直入内阁。

读书人寒窗十年,武将们浴血奋战,都不如她在先帝卧榻前讲个轻巧的故事。

那些腹诽,裴镇虽不认同,但也难免心生芥蒂。

想到这,裴镇压下心中波澜,谨慎回应:“丞相所言旧律,确有其事。但此法已废,若要重启,非京兆尹职权所能及,需上报刑部、乃至陛下御准。且牵扯甚广,恐引朝议纷争。”

骊灰微微一笑:“朝议纷争?裴大人以为,本相会在意这个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律法之设,贵在公允,贵在有效。若因惧怕纷争而纵容罪恶,岂非本末倒置?”

她转身看向裴镇,目光锐利:“裴大人只需告诉本相,若有可能,是否赞同此法?至于刑部和陛下那里,本自会处理。”

裴镇沉默片刻。

“依法依律,下官认为此法确确能惩前毖后,抚慰良善。”

他最终回答。

骊灰点头,“好。有裴大人此言足矣。”

她走回书案前,提起笔,“本相明日便会奏请陛下,陈明利害。在此期间,骊青一案暂缓判决,但人犯不得探视,不得优待。”

……

廊下的灯笼微弱。

窗上映出室内两人交谈的剪影。

然而,在丞相府高墙外的暗巷里,两道黑影正屏息潜伏。

“错不了,那就是驸马爷的官轿。”

一个瘦小的身影压低声音道,眼睛紧盯着丞相府大门前那顶显眼的轿子及其周围肃立的护卫。

“你快回府禀报公主,就说驸马爷深夜入了丞相府,至今未出。我在这里继续盯着。”

另一个身影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中。

旋即转身,沿着墙根飞快地向公主府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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