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筝合上紫外线灯,戴丁腈手套的指尖还残留着青铜器锈迹的颗粒感。窗外阳光斜切进位于密奇大道的工作室,现在大概是下午四点。
她摘下手套,拿起那部二手iPhone。
没有新照片。
她打开冰箱,取出一杯冰镇西瓜汁,习惯性咬住纸吸管,牙齿落空,才想起工作室吸管用完了,温助理还没补货。
西瓜的甜腥让她想起上周,一位收藏前辈送来的明代瓷瓶——釉里红,胎体轻薄,瓶身一道几不可见的冲线。
就像周以翮腕表玻璃上那道她花了三天才在照片里确认的细微划痕。
16:06。
“老板,佳德拍卖行的路先生到了。”温助理轻声提醒。
会客区的男人正在研究她放在茶几上的玉璧收藏记录。
利筝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擦得太亮,像某种过度的自我提醒。
“路先生对高古玉有研究?”
“略懂皮毛。”男人抬头微笑时眼尾皱褶的弧度很标准,“听说利小姐最近在收集文人书房雅玩?”
温助理端过来两盏茶,汝瓷碰到玻璃茶几发出极轻的脆响。
这种声音总让利筝幻想起周以翮手中那些手术器械碰撞的动静——她在某张照片角落里见过他消毒盘中的镊子和剪刀。
谈话持续了三十七分钟。送客时,路先生的卡夹遗落在沙发上。利筝用镊子夹起来放进塑封袋,交由温助理,“请寄到路先生公司。”
19:23。
公寓的智能家居系统随着她的脚步声渐次亮灯。利筝解开盘发,丝绸衬衫的纽扣一粒粒崩开时,那部二手手机终于再次震动。
新照片里是空荡的医院走廊,尽头窗外的晚霞像泼翻的紫药水。
拍摄时间显示19:25。
今晚周以翮在加班。
没有郁金香,没有许澄。
她打开电脑,在034-周以翮的文件夹里新建一个子目录。
她给这个空白文件夹命名为干扰项,然后把郁金香的照片,截成两张拖了进去。
一张是郁金香,一张是手写卡片。
屏幕冷光映在她脸上,睫毛投下网似的阴影。
她开始准备晚饭。
刀尖在砧板上敲出规律的声响。
胡萝卜被切成厚度一致的薄片,让她想起周以翮某次学术会议上展示的脑切片图谱。
番茄流出汁液的瞬间,她突然很想知道——当手术刀划开那些柔软的组织时,他呼吸的节奏会是怎样?
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次是张CT片,配文只有冷冰冰的病例编号。利筝擦净手指,在便签纸上写下今天的观察笔记:
【7月21日】
- 晚餐:未知
- 异常项:1
便签被随意扔在厨房岛台上,很快被蔬果的汁液洇湿。
她又拿起那部二手手机,盯着那张CT片,幻想:周以翮站在阅片灯前,修长漂亮的手指点在某个阴影区域,向实习医生解释病灶位置。
他不会知道,有人正通过像素组成的影像,注视着他。
用来冷却冰草的冰块已经融化,碗壁凝结的水珠滑下来,在台面上汇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利筝用手指蘸着水渍,无意识地在大理石表面画着重复的螺旋纹。
这个动作持续到第二十三圈时,她突然停下,起身走向浴室。
清水冲掉手上的黏腻时,她想起那张郁金香照片里,周以翮办公桌角落的洗手液瓶子——按压头朝向西北方,和她此刻摆的角度一模一样。
凌晨1:08。
浴室的水声停了。
利筝裹上浴巾,回到厨房。
大理石台面上的水渍螺旋已经干涸,只留下模糊的痕迹。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又一张CT片,同一病例编号,不同角度的扫描。
她放大图片,灰白影像里的大脑沟回像一片干涸的河床。周以翮用红色标记笔在某个区域画了圈,笔迹锋利,没有丝毫犹豫。
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冰格里的水已经完全融化,一滴水珠从边缘坠落,在寂静中发出“嗒”的一声。
明天要找人来修冰箱。
利筝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她曾“收藏”过一个钢琴家。那男人的手指很漂亮,演奏到最后音节时,小指总会用力压下琴键。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送了她一张黑胶唱片,封套内侧用铅笔写着:“给利利——当冰融化时,你会想起我吗?”
这算不算想起他。
现在那张唱片和钢琴家的袖扣一起,放在收藏柜的第三排第十七格里。
凌晨1:41。
厨房的灯还亮着。
切好的胡萝卜和番茄躺在瓷盘里,汁液渗出,在盘底积成浅红色的液体。
利筝用叉子戳了一片胡萝卜,咀嚼时脆生的声响让她想起CT片里那些细密的脑回沟壑。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她解锁,再次点开那张CT片,放大红色标记的区域。海马体——负责记忆编码的器官,此刻在影像上呈现微妙的萎缩状态。
“许澄会记得送过郁金香吗?”
她关上手机,走向落地窗。城市的夜景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倒影,她的脸和远处的霓虹重叠在一起,虚幻地曝光着。
凌晨2:15。
床头的加湿器喷出细密水雾。
利筝平躺在黑暗里,数着自己的呼吸。
一、二、三……
她想象周以翮性交视频里的呼吸频率。
十五、十六、十七……
手机在枕边震动。
新照片:书房,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中央画着一个大脑简图,海马体区域被反复描粗。
她放大图片,发现桌灯旁有半杯水,杯底沉淀着未溶解的蜂蜜——这是第一次,在他的照片里出现“加糖”的饮品。
她点开的录音,播放最新一条——
“…基底动脉瘤,3 7mm,临近脑干…”男人的声音平稳,每一个吐词都清晰冰凉得让她战栗。背景音里有心电监护仪的规律鸣响。
她闭上眼睛,想象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戴着橡胶手套,抚在病人的颅骨上的样子。
窗外,最后一盏夜灯在黎明中熄灭。
利筝起身,走向收藏柜。
第三排第十七格,里面的袖扣和黑胶唱片静静躺着,唱片封套边缘已经有些泛黄。
她没去碰它,而是打开了最下层的抽屉。
那里存放着所有“藏品”的文字记录。钢琴家的档案上写着:
编号【C-17】
特征:左手小指第二关节轻微外凸
收藏品:袖扣一对(取于醉酒状态)
备注:声称能通过音符记住每个人,但一直记不清我的名字。
她合上文件夹,目光移向尚未填写的空白标签。
“周以翮会记得许澄的郁金香吗?”
密奇大道17号,第三层。
工作室的紫外线灯下,利筝戴着丁腈手套,手持棉签轻轻擦拭铜镜背面的蓬松锈蚀。
镜钮上的缠枝纹让她想起周以翮毛衣的针织纹路——那种严谨的、重复的整齐。
“老板,”温助理轻叩工作室的玻璃门,“有位许女士预约了下午三点的古董钟表鉴定。”
棉签在铜镜边缘顿了一下。
“说是朋友特别推荐的。”温助理递过名片,烫金字体在灯光下闪烁:许澄,华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利筝摘下手套接过,“她具体要鉴定什么?”
“一件十九世纪的怀表。”温助理翻开预约登记表,“特别强调需要您亲自鉴定,说是…家传之物。”
利筝眯起眼睛,将名片放在工作台上。
——许澄。
会是那位郁金香女士吗?
她打开电脑,搜索“华光律师事务所 许澄”。
页面跳出数十条商业新闻:《许澄律师助跨国药企赢得专利诉讼》《医疗器械合规案背后的律政佳人》…最新一条是两周前的慈善晚宴报道,照片中的许澄一袭墨绿色鱼尾裙,正与某国驻华商务参赞举杯。
她的无名指上没有钻戒。
鼠标滚轮继续下滑,突然停在一则简讯上:
《云城中心医院神经外科引入新型术中监测系统——华光律所全程提供合规审查》
配图里,许澄完整地出现在画面右侧。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藏青色套装,微微倾身向前,将文件递给一位鬓角斑白的医生。
她涂的是裸色指甲油。
利筝将头发挽成低髻,换了套会客用的米色亚麻西装,特意在右手无名指戴上一枚素圈戒指。
门准时被推开。
许澄走进来时,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她穿一套深灰色裙装,真丝丝巾缠绕在纤细的颈部。
“利小姐。”她微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是专业社交的最佳分贝,“久仰。”
“许律师。”利筝示意她入座,“听说您是想为一件古董钟表做鉴定?”
“是的。”许澄从公文包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多次,“我们代理的一起遗产纠纷案涉及一块19世纪的怀表,需要专业鉴定报告作为佐证。在那之前,我通过私人关系了解到您,想先听听您作为藏家的看法。”
纸袋被推到利筝面前,边缘对齐桌面的纹理。利筝注意到许澄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涂着裸色甲油。
利筝解开纸袋上的棉线。里面是一叠高清照片,拍摄的是一块镀金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花体英文“Illusion”。
“原件在瑞士的保险库。”许澄说,“这些照片拍摄了每个细节,包括机芯编号和表链接扣。”
利筝拿起放大镜,仔细检查照片上的每个角落。
她的目光在表链第三节多停留了半秒——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焊料残留,光泽与原装金属略有差异。
“1897年确实符合这款机芯的生产年份。”她放下放大镜,“但表链并非原装,应该是1920年代左右更换的。”
许澄眉梢微抬:“您能确定?”
“焊接工艺和金属氧化痕迹。”利筝指向链节连接处,“原装表链会用手工银焊或更柔和的榫接,而这里的焊点过于规整,像是电阻点焊的痕迹——这种技术在一战前的高端怀表上几乎不会使用。”
许澄的嘴角极轻地上扬,像是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她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家族传承记录,确实提到1923年的一次维修。”
利筝接过文件,指尖在外夹上轻轻摩挲。
她的目光从文件移到许澄脸上。
从预约时的刻意强调,到此时这份恰到好处的、像考卷答案的证明文件。
利筝将文件推回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维修记录很详细。”她语气平静。
许澄随即微笑:“抱歉让利小姐误会,我通常是这样与人建立信任。”
利筝抬眸看向许澄:“表很漂亮,保存得也很好。”
许澄微笑:“您的专业意见很有帮助。”
一切都符合一个精英律师的专业素养。
没有多余的香水味,没有刻意展示的珠宝,甚至连微笑的弧度都控制在“礼貌但不过分亲切”的范围内。
“谢谢。”许澄提起文件袋,“后续如果需要现场鉴定,或许还要麻烦您。”
她站起身,利筝注意到她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或冗余——没有整理衣摆的多余手势,没有检查手机的下意识动作,甚至连离座时椅子的移动幅度都控制在最小范围。
送客到门口时,许澄突然回头:“对了,听说您也接受私人收藏咨询?”
利筝微笑:“偶尔。”
“我有个客户对明代瓷器感兴趣。我是否可以把您的联系方式提供给他?”
利筝颌首,“辛苦。”
“谢谢。”许澄转身离开。她的背影在走廊渐行渐远,脚步声依然轻得几乎听不见。
利筝关上门,低头看那张名片。
华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许澄。
下方罗列着她的专业领域:商业并购、知识产权诉讼。
并没有专精“遗产规划与继承”。
名片被放在紫外线灯下。
利筝戴上白色棉质手套,用细头镊子夹起名片,在灯光下缓缓转动。纸张边缘的裁切完美无瑕,连细微的毛边都没有。
她将名片放回桌面,摘下手套,解锁二手手机,点开周以翮的备忘录。
关键词搜索:【华光律师事务所】——无结果;【许澄】——无结果;【法律咨询】——
“3月13日,14:00。医疗器械专利法律审查(华光张律师)。”
没有提到许澄。
云栖居,21层,客厅。
玻璃收藏柜映出利筝的身影。
她点开034-周以翮文件夹,光标悬在干扰项上。
这个子目录里只有零星几张照片:一束被随手搁置的郁金香,一张写着“谢谢昨晚的晚餐”的卡片,以及——
现在,新增的一张许澄的名片。
“周以翮…”她念出他的名字,尾音拖得很长,像在品尝某种陌生水果的滋味。电脑风扇突然加速运转,映得她瞳孔泛蓝。
手机在此时震动。
新照片加载出来:
一盏床头灯的暖光下,周以翮的眼镜被搁在床头桌面上,旁边是半杯水,和一颗止痛药胶囊。
镜片微微反光,映出书桌的一角。
那里有一本翻开的书。
拍摄地点:云顶半岛
时间:21:17
他的眼镜一般放在书桌上。
今晚,换了个位置。
利筝站在浴室镜前,无目的地、用沾湿的指尖在玻璃上画线:
水痕在冷空气中慢慢蒸发变形,就像那张照片的细节正在她脑海中不断重组。她忽然意识到——
周以翮今晚或许生病了。
他随手摘下眼镜,放在床头,吞下止痛药,然后关灯睡觉。
iCloud的自动同步,将这一瞬间的私人切片,毫无保留地传送给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感觉奇异。
她正站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注视着他毫无防备的时刻。
她知道周以翮声音好听——从那些偶尔同步来的会议录音里,他的声音清冷、聪明。还有,那个性交录像里,那句简短的“别动”。
她知道他的手指好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
她知道他的上身比例极好,推测他应该全身比例都很好,肩宽腰窄,腿长。
她幻想他工作时,白大褂下摆会随着动作微微扬起,露出被长裤包裹的腿部线条。
但她还不知道周以翮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