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霞生(2)

岑夙是被冷意唤醒的。她睁开眼时,正枕在祁瑾怀里。他的身子冰凉,像积了千年寒冰。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往旁边挪开,却被他手臂收紧,重新揽回怀里。

“别动。”祁瑾的声音懒懒的,好像还没有彻底苏醒。

他眼睫垂着,呼吸绵长,像是还没完全清醒。可怀里的力道却很实在。

“你不是鬼吗,还会睡觉?”她忍了好几日,还是问出来。

祁瑾阖着眼,淡淡笑了笑:“有了实体,自然就会有睡眠。”

“那你冷得像块冰石。”岑夙压低声音,嫌弃地推了推他的胸口,没用什么力气,“离我远点。”

祁瑾任她推,手臂依旧稳稳收着。

岑夙作为捉鬼师,本能地抗拒靠近任何鬼物。

可是这个怀抱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她也当然没有在任何人的身边睡过觉,更遑论如此亲密的相拥而眠。

这种雾里看花、似曾相识却又捉摸不透的感觉让她很难受。

挣扎无果,她也安静下来,身体僵硬地任由他贴着自己,闭上眼,努力忽略那侵入骨髓的寒意,试图重新入睡。

时间一寸寸过去,外头的光线明亮。

再醒来时,窗纸上映着淡金的光。外头街市传来的吆喝声,隔着厚厚的门窗,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显得更远。

祁瑾还半倚在她身侧,眼眸半阖,像是方才也才醒来。

“什么时辰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未褪的困意。

岑夙起床去看外面天色,阳光正斜斜落在檐角,照得街上铺子影子拉长:“该是未时了……起来了,出去吃点东西。”

她不管祁瑾,拿起桌上的衣服去穿。

是前天在市集买的那条粉色襦裙,现在她已经可以熟练地打结了。

祁瑾这才撑着手臂坐起来,从衣架上取下一袭月白色长衫,随意抖开。换好后,他从匣子里取出一只小陶罐和几截盐草漱口。

岑夙也过去洗漱,收拾干净,落了锁两人一道出门。

午后街市人声鼎沸,寒风夹着葱蒜与肉汤的香气。岑夙抬眼望见街角一处酒旗迎风猎猎,门口铜锅正咕嘟作响,热气直冲天际。

祁瑾推开厚重的挡风棉帘,伙计笑迎上来:“二位可是要用午膳?”

祁瑾懒洋洋一靠,把茶盏推到岑夙手边,偏头笑:“你来点。”

岑夙眉心一蹙:“我?”

“嗯。”祁瑾语气带笑“你总要学着挑自己想吃的。”

岑夙沉默着看了会菜单,才道:“……一锅羊肉萝卜汤,两张胡饼。”

她又顿了顿,像是斟酌,才补上:“炖鸡也来一盘。”

伙计已经笑吟吟应下,去厨房吩咐。

不多时,汤锅咕嘟上桌,热气氤氲,白萝卜片浮在羊肉之间,胡饼香气扑鼻。

岑夙低头舀了一勺,羊汤鲜辣,胡椒的辛香冲开胸口,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二人慢慢吃完,正是未时将尽,阳光从檐角斜斜照下来,街市仍旧热闹。

布匹铺子里挑拣的妇人们正比划着新布,胡饼摊前依旧有人排队,孩童追着糖人叫嚷,热气和喧声让人心生暖意。

看上去就是个平和安稳的镇子。

祁瑾带着岑夙一处处闲走,像寻常旅人一样随意看。

在茶铺尝了一小盏花茶,又在街角摊贩前停下,看匠人吹糖人、看胡人表演眩术,偶尔还与摊主搭句话。

岑夙从未见过这些热闹。

那胡人手里几枚铜环抛向半空,旋转间忽而化作一串火光,顷刻又在掌中化作白烟消散。

她不动声色,眼神却跟着火光转了几回,直到烟气散尽才撇开目光。

祁瑾站在她身侧,眼睛也悄悄跟着铜环的轨迹转,火光一闪,他一边拍手一边说:“一千年变化真的很大。”

街道上的人声渐渐稀疏,午后的热闹如同退潮般褪去,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和偶尔几声急于收摊的叫卖。

许多摊贩开始收拾货物,卷起帆布,推着板车准备关门回家。

“怎么都散了?”

祁瑾却带着一丝期待,眸光扫向西边天色渐暗的街道:“夜市快开了吧,我正想看看这边的夜市究竟热闹成什么样子。”

岑夙低头看了看天色,西边天空已经染上暗色,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商贩们收起摊子,卷起帆布,推着板车准备关门回家:“这不像是要去开夜市的吧?”

街道两旁的摊位一盏盏熄了灯火,原本炊烟热气升腾的食肆,此刻也有人在关窗落锁。

祁瑾也有些疑惑,眉头微蹙:“怎么回事?此地商贾云集,朝廷也无宵禁,怎么这么早就关门闭户?”

岑夙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前方。街口几个推车的商贩正急匆匆赶路,低着头,眼神里透着戒惧。

有个背着布包的中年汉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见他们还在街上闲逛,不由得皱眉,压低声音劝道:“你们是新来的吧?快回去!咱这镇子,天一黑可不能在外头乱走。”

岑夙蹙眉:“为何?”

那汉子连连摆手:“别问!问了也没好处。记住,夜里别出门,门窗关紧。”话一落,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街面愈发空旷,偶尔一阵风吹过,带起尘土和残留的炭火气。

二人并肩往回走,街市上几乎已经见不到人影。关紧的木门后偶尔传来低语声,又很快归于寂静。

客栈的大门半掩着,掌柜见他们回来,忙上前压低声音:“二位,可算回来了。夜里莫要乱出门,老实在屋里歇着。”

岑夙冷声:“镇上到底怎么回事?”

掌柜一愣,眼神闪烁,讪讪笑了笑:“哪有什么事,不过乡里风俗,入夜便歇。二位且莫多问。”说罢,匆匆退下。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光亮与热意隔绝了外头的阴冷。

祁瑾倚在窗边,眼尾带着笑,指尖拨开一角窗纸。

“岑夙,你不觉得奇怪吗?这镇子白日熙攘,夜里却像死了一样。”

天色彻底沉下时,镇子已鸦雀无声。街口的铜铃在风里轻轻一响,旋即又归于死寂。

屋外黑雾渐起,像是从地缝里往上渗,悄无声息却一点点弥漫开来,压得整片夜色愈发沉重。

岑夙放下茶盏,神色微敛:“鬼气。”

雾气很快贴上窗纸,隔绝了街道的影子。

岑夙起身,手已搭在剑柄上。

祁瑾却仍闲闲靠在窗边,似笑非笑:“走吧,看看这些镇民,到底在惧怕什么。”

黑雾弥漫的街道尽头,传来低低的人声。那声音轻而断续,在空旷的街市里听去,却格外清晰。

祁瑾与岑夙衣袂微动,几息之间便已掠上屋檐。

瓦脊覆着一层厚雪,夜风拂过,脚下的青瓦泛起一股凉意。两人循着那股浓烈的鬼气一路追索,终于在一处巷口停下。

巷子深处,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火,风吹来,窗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皆寻常不过。

祁瑾抬眸,目光落在其中一户。

油灯微摇,炉火正旺,依稀可见一家三口围坐桌前。

母亲正端着碗碟走上前,父子低声说笑,少年面上带着些许腼腆。

岑夙凝神探查,屋内皆是寻常人气,连半点阴邪波动都未察觉。

祁瑾沉吟片刻,神情微敛。夜风卷起他的衣角,他的目光穿过灯影:“我没察觉到异样。”

屋里传来锅盖掀开的声响,汤汁翻滚,热气裹着香气散出窗外,和街上零星几户一样,带着暮色人间的温度。

“此地确实有异。”岑夙冷声道,却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眼前景象,哪怕再挑剔,也找不出一点破绽。

突然街角的阴雾猛然翻涌,一声嘶吼撕裂夜色。声音低沉而狰狞,像猛兽的胸腔中溢出的怒吼,带着震慑人心的寒意。

他们几乎同时转身,沿着巷子继续往里。

忽然,一股更浓烈的鬼气骤然炸开,从远处扑来,寒意刺骨,像是要把整条巷子吞没。

那股鬼气并未正面袭来,而是如潮水般退开,顺着小巷往另一边翻涌。岑夙眉头紧蹙,反手按住剑柄。

两人追出巷口,眼前的街道已与方才完全不同。

夜色愈发深沉,整个绮霞镇仿佛死城,唯余一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鬼气,将他们牢牢笼罩其中。

灯笼一盏盏熄灭,风把未关紧的木门拍得“咚——咚——”作响。雾气弥漫,铺面门板上斑驳的影子仿佛有人在里面低声私语,却听不清字句。

忽然,风里夹带着几片雪花,轻轻飘落,打在青瓦和破旧木门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寒雪与鬼气交织,夜色愈发厚重。

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都像被阴寒附上了诡异的气息,覆盖在铺面门板斑驳的影子上,使低幻影显得愈发真实又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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