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哪路神仙

车马颠簸,连日不停。直到那连绵起伏的山影撞入眼中,姜青麟心头纵有千般纷扰,也不禁暗叹一声:千年宗门,气象果然不同。

紫云山脉宛如一头蛰伏的巨龙,静卧于春日和煦的阳光里。

满山青翠欲滴,云雾缠绵其间,不似北方凌云宗那般险峻奇崛,反倒更显仙家福地的清静灵秀。

他早闻紫云山秋日黄叶与落霞交织堪称绝景,如今春日到访,只见紫气流转,祥光隐约,别有一种洗心涤尘的意境。

“殿下,紫云山到了。”成洪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沉稳如旧。

姜青麟定了定神,将连日来抚州案与朝堂权衡的杂念暂且搁下,掀帘下车。

目光掠过山门前高悬的“紫云山”匾额,随即被一旁停着的马车引去注意。

那车极尽奢华,珠玉缀饰,锦缎垂帘,与周遭的清雅格格不入。

姜青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紧,未作停留,径直走向山门。

他命随行侍卫在山下候着,只带成洪一人上前。两名值守的紫云山弟子迎上来,修为虽只筑基,气息却纯净,目光清正。

姜青麟上前一步,神色温和地拱手:“两位道友有礼。在下是贵派叶倩真人的旧识,途经此地,特来拜访。烦请通传一声,只说……琅琊台故人到了。”他语气平缓,声音清朗,配上那张即便稍作遮掩也难掩风姿的容貌,令人心生亲近。

左侧那年轻弟子见他气度从容,言语谦和,不由生出几分好感,脸上却掠过一丝犹豫。

姜青麟察觉,温声问:“道友可是有什么难处?”

那弟子迟疑片刻,压低声音:“看公子面善,我便直言了。您此刻……最好别上山。”

“为何?”

“今日一早,抚州怀远侯府的小侯爷便带了大批礼物上山,阵仗颇大,口口声声说要向叶师叔祖提亲。”弟子说着,悄悄打量姜青麟,见他只带一名随从,衣着虽精却不张扬,更确定心中猜测,好意劝道,“公子也是为叶师叔祖来的吧?此时上去,只怕……会惹麻烦。”

“怀远侯?”姜青麟眼中掠过一丝锐光,嘴角却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真是巧了。多谢道友好意,只是这麻烦……怕是躲不过。”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还请告知,他们此刻在何处?”

那弟子还想再劝,成洪已踏前半步,亮出一面非金非木、纹路玄奥的令牌,沉声道:“不必多言,指路便是。”

弟子一见那令牌,虽不识其来历,但其中隐蕴的龙气与威压令他心头一震,立即躬身:“回公子,侯府的人正在主殿‘紫霄殿’与掌门及诸位长老说话。您沿此石阶上行,至峰顶便是。”

姜青麟略一颔首,不再多言,踏上那蜿蜒入云的石阶。

成洪紧随其后。

那弟子望着两人迅速远去的背影,抬手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心知今日紫霄殿,怕是要起风浪了。

石阶漫长,云雾缭绕。

姜青麟步履从容,速度却极快。

抚州慕家……他心中冷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正好借此看看,这慕家子弟是何等嚣张,竟敢将手伸到紫云山,伸到叶倩头上。

不过一炷香功夫,巍峨庄严的紫霄殿已矗立眼前。

殿宇古朴,飞檐斗拱隐有紫色雷纹流转,与天地灵气隐隐共鸣。

殿外弟子见有人不经通传直闯,正要阻拦,成洪再次无声亮牌,那弟子脸色一变,躬身退开。

姜青麟步履不停,悄然步入殿内,隐在门边一众紫云山弟子身后,静观其变。

殿内情形一目了然。

主位上坐着一位紫袍鹤发、气息渊深的老者,正是紫云山掌门清虚真人。

客座首位,一名锦衣华服、面色倨傲的年轻公子大剌剌坐着,想必就是那慕家小侯爷慕云。

他身后立着数名气息精悍的护卫,与殿内清修氛围格格不入。

而姜青麟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向清虚真人身旁那抹熟悉的紫色身影。

叶倩依旧一袭紫绡云纹道袍,玉冠束发,身姿挺秀如寒梅独立。

琅琊台一别数月,她面上早已不见当日中毒的苍白,恢复了往日清丽,只是神色更显清冷,眸光低垂,仿佛殿内纷扰与她无关。

那份拒人千里的孤高,反更衬得她如不食烟火的仙子。

姜青麟看着她这般模样,想起听竹轩中她的脆弱与炽热,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此时,清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喜怒:“慕小侯爷远道而来,不知此番上山,所为何事?”虽是问句,殿中情势,众人皆明。

慕云却似浑然不觉,手中折扇“唰”地一合,目光直勾勾投向叶倩,语气轻浮:“李掌门何必明知故问?本公子久闻紫云山叶倩真人之名,乃抚州第一美人,更是道门仙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风姿绝世!”话中占有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叶倩闻言,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厌色,但她教养极佳,师尊在前,并未发作,只将目光移开,连眼风都未扫去,视若污浊。

清虚真人眉头亦微皱,面上仍维持礼节性的笑意:“小侯爷过誉了,不过是山中清修弟子,当不起如此盛赞。”

慕云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姿态嚣张:“真人过谦了。本公子是个爽快人,就直说了!我对叶倩真人一见倾心,今日特备厚礼,正式向紫云山提亲,欲娶叶倩真人为妻!不知李掌门意下如何?”他目光灼灼,带着势在必得的傲气。

清虚真人沉吟片刻,方道:“我紫云山乃清修之地,却也不禁门下弟子觅得良缘。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虽缓,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原则,“结缘之事,终须两情相悦,需得弟子本人首肯。贫道与山中长老,断不会行那强迫联姻之事。”

慕云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展,转向叶倩,皮笑肉不笑:“既然如此,便请叶真人亲自定夺。不知叶真人可愿下嫁我慕家?若你点头,今日这些聘礼不过开端,日后慕家与紫云山便是姻亲,自有享不尽的好处!”话中诱惑与施压并存。

叶倩终于抬眸,清冷目光如冰棱扫过慕云,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清晰传遍大殿:“多谢小侯爷厚爱。只是叶倩早已心有所属,此生非君不嫁。小侯爷美意,只能心领。”

慕云脸色瞬间阴沉,却似早有预料,并未立时发作,反“唰”地展开折扇,慢悠悠扇了两下,阴恻恻道:“哦?心有所属?那倒是可惜了……”他话锋陡转,露出赤裸裸的威胁,“不过,本公子近日听闻,北方战事吃紧,朝廷正广筹粮饷军资。我慕家世受国恩,自当竭诚报效,正欲为朝廷贡献一批丹药灵草。久闻紫云山物产丰饶,灵药遍地,不知李掌门……可否‘支持’一二?”

叶倩眸中寒光一闪,正要斥责,清虚真人却抬手微示,阻止了她。老道人面色不变,平静问道:“不知小侯爷,需要我紫云山如何‘支持’?”

慕云合起折扇,以扇骨轻敲掌心,图穷匕见:“好说!我看你们紫云山附属的落霞山就很不错,水土丰茂,正适合培育灵植。这样吧,你们先将落霞山交予我慕府打理,由慕家负责种植、采集所需仙草。待到他日北伐功成,朝廷不再需要之时,自当‘原物奉还’。李掌门,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落霞山乃紫云山灵脉分支,是宗门数百年来种植灵药、维系传承的根本!

慕云此举,无异于要断紫云山命脉!

这已非提亲,而是明目张胆的巧取豪夺!

殿内不少紫云山弟子已怒形于色,气血上涌,若非门规森严,只怕早已按捺不住。

清虚真人脸上那抹淡然终是维持不住,面色沉下,声音也带上一丝冷意:“小侯爷此举,恐怕不妥吧?落霞山乃我紫云山根基所在,更是受朝廷册封的道门产业。小侯爷强索此山,难道不怕朝廷法度追究?”

“法度?追究?”慕云仿佛听到天大笑话,嗤笑一声,姿态愈发张狂,“本公子这可是为了北伐大业,为朝廷筹措军资!借用你们一块山地种种草药,有何不可?还是说……你们紫云山,不愿为我大齐出力,心存异志?”他一顶大帽子直扣下来。

清虚真人强压怒火,寒声问:“那敢问小侯爷,这‘借’,要借到何时?”

慕云以折扇轻点太阳穴,故作思考,随即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这个嘛……可就难说了。或许三年五载,或许……等到北伐功成,四海升平之日?总之,朝廷什么时候不需要了,自然还给你们。”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清虚真人气得胡须微颤,指着慕云,一时语塞。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慕云见状,得意一笑,目光再次转向叶倩,语气满是戏谑与威胁:“当然,还有另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要叶真人点头,嫁入我慕家,那紫云山便是自家亲眷。届时,莫说落霞山仍是你们的,我慕家还会倾力相助,保紫云山香火鼎盛,如何?叶真人,是眼睁睁看着宗门根基被‘借’走,还是成全这桩美事,你可要想清楚了!”他自以为拿捏住紫云山命脉,姿态嚣张至极。

叶倩面覆寒霜,清冽眸子直视慕云,毫无惧色。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么严拒、要么屈从之际,她却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冰玉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居高临下的嘲讽:

“小侯爷今日所作所为,与市井无赖强抢何异?也罢,这亲事,我答应又何妨?”

慕云闻言一愣,随即脸上绽出狂喜。

然而,叶倩话锋陡转,语气冰寒刺骨,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与轻蔑:

“只怕我肯点头,你们慕家……却没这个胆子娶!”

慕云脸上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阴沉下来,戾气闪现:“哦?叶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在这抚州地界,还有我慕家不敢娶的人?本公子倒要听听,你那位心上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叶倩深吸一口气,右眼瞳孔深处那抹紫色星璇不由自主加速流转。

她正要清晰吐出那个深藏心底、此刻却无比渴望宣之于口的名字,将所有的压力与期待都引向那个她深信会接住的人——

便在此时,一个平淡却带着无形威严、仿佛早已等待多时的声音,自殿门角落清晰传来,不高不低,却如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殿内凝固的气氛,也恰到好处地接住了叶倩即将出口的话语:

“是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玄衣公子自弟子人群中缓步走出。

他面容俊美难言,气质清贵高华,宛如谪仙临尘。

手中竟也握着一把折扇,此刻正漫不经心地轻摇,姿态闲适,与慕云那故作潇洒相比,云泥立判。

此扇正是离去青丘时,涂山红裳那丫头红着脸硬塞给他的,没曾想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叶倩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身子便是一颤。

待看清来人面容,她清冷的眸子骤然亮起,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那里面蕴含的惊喜、激动、委屈与瞬间涌上的安心,几乎满溢。

若非此刻身处大庭广众,师尊同门皆在,她或许真会不顾一切扑入那个思念已久的怀抱。

慕云初时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紫云山弟子,但目光触及姜青麟的瞬间,便知绝无可能。

此人气度尊贵雍容,远非寻常宗门弟子可比。

他仔细打量姜青麟的脸庞,越看越是心惊,只觉无比眼熟,似在何处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

一股莫名的压力随着对方走近而弥漫,让他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他强自镇定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此放肆!”

姜青麟却未立刻理会他,目光先与叶倩交汇,见她眼中难掩的情愫与微红的眼眶,心中一软,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缓缓转向慕云。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蕴着千钧重压,如九天之神俯视蝼蚁。

慕云被这目光笼罩,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冻结,脑中拼命搜索关于这张脸的记忆。

电光火石间,一幅深深刻印在脑海中的画卷猛地闪现——那是年前皇太孙册封大典后,朝廷下发至各勋贵府邸、要求谨记的皇太孙御容画像!

画像上的容颜,与眼前之人缓缓重合!

“轰!”

慕云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瞬间面无人色,双腿一软,“扑通”瘫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地板上,浑身抖如筛糠,声音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调:

“臣……臣慕云……参……参见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整个紫霄殿,霎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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