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被淡金色的晨光毛茸茸晕开一片时,余幸才从一场破天荒的酣睡中醒来。
屋外的薄雾混杂着药草与湿土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窗隙间渗入,清冽而醒神。
他并未急着睁眼。
这一觉太沉,自穿越以来还从未有过这般安稳。
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没有真气冲撞的闷痛,就连刻进骨子里的警惕都在那温暖的怀抱中被轻柔安抚,沉沉睡去。
心念微动,一缕内息便自丹田气海悄然升起,如同驯养多年的老犬,温顺地循着经脉游走,周而复始,圆融自如,再无半分滞涩抵牾。
神魂澄澈净明,五感六识都似被秋雨洗过一般,通透无比。
这一晚未曾有意运功,可修为的增益却胜过以往数倍的苦修。
直到此刻,这身本事才真正属于了自己。
余幸内视丹田,不由得微微一怔。
原本已达成坚韧平衡的三股力量——灼烈的纯阳气、阴冷的魔印与采炼的天地灵气,此刻竟水乳交融,首尾相衔,化作一道沉稳流转的圆环在徐徐转动着。
一种玄妙的韵味从中透出。每一次轮转都将驳杂之气碾作虚无,淬炼出更为精纯的本源真息,反哺全身,通达周天。
余幸一时有些出神。
思绪飘回昨夜,他看见苏菀在褪去惯常的温婉后,显露出的无措与惊惶;想起她深深埋首在自己怀间,含泪的呻吟似泣似求;更记得她如何将所有的恐惧与软弱在那一刻揉碎化开,融作一片只为他荡漾的潋滟春意。
那是极致的沉沦,也是彻底的救赎。
是两个在黑暗中挣扎的孤魂在用最原始坦诚的方式,互相舔舐伤口,彼此慰藉魂灵。
阴阳交泰,水火既济。
他忽然明白过来。
这两世为人的漫漫长路上,他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魂魄与肉身都毫无保留地交托于另一人。
也同样是第一次,他品尝到被另一个灵魂全然接纳的温暖与安宁。
正是这份承接与包容,将他积压在心底的阴郁与尘埃涤荡一空。
心既无碍,念自通达。那困扰许久的修行关隘如今薄如蝉翼,一触即破。
余幸终于睁开眼,对着那缕被晨光镀成金线的浮尘轻轻一吹。
气息离唇,凝成一道如有实质的白练,破空数尺,在微光中久久不散。
紧随其后的是五感六识的暴涨。
窗外原本朦胧的晨雾眼下竟纤毫毕现,每一处水气的卷舒聚散皆脉络清晰。
药圃中鸟雀的啁啾他能轻易分辨出三种以上,甚至能捕捉到其中一只正用喙尖啄开松子的细碎脆响。
鼻尖萦绕的灵植香气也被神识自然而然地拆解开来:何处是静心花的清甜,何处是龙须草的辛烈,对此他了然于胸。
他甚至能辨出角落的青玉藤因昨日水浇得多了,略微萎靡的根茎透出的焦糊气。
引气后期,已至巅峰。
念头刚起,体内奔流的真气便在一瞬间隐匿无踪。
敛息诀自行运转,外显的气机再度跌落至引气四层。
藏拙,永远是活下去的第一要务。
枕边是冷的,身侧的床铺也已经凉了,唯有一缕极淡的药香盘旋未散,证明昨夜种种并非是春梦一场。
余幸的目光掠过空枕,落在了屋中唯一的木桌上。
那枚暖玉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三只温润的白玉瓷瓶,旁边还静静躺着一枚朴实无华的玉简。
他伸手拿起玉简,注入真气,一道温柔的女声立时在识海中响起:“白瓶是『还灵丹』,能迅速补益灵气;红瓶为『血玉膏』,外伤敷用颇有奇效;青瓶唤『清心丸』,若遇心绪不宁时服下,可安魂定魄。阿幸,万事小心。”
那一声“小心”余音袅袅,既裹着沉甸甸的牵挂,又藏着一分欲语还休的牵念。
余幸握着玉简,在床沿边默然坐了许久。
晨光将他半幅身影拉得斜长。
那份熨帖在心口的暖意是真,然而高悬头顶的索命危机更是凿凿现实。
他将瓷瓶与玉简仔细贴身收入怀中。再抬起眼时,眸中初醒的迷惘与波澜已尽数沉淀下去,只余下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
药园东角的宁静,是被一记压抑的痛哼和沉重的闷响打破的。
余幸循声望去,只见两道身影在田垄间滚作一团。
一个黑瘦,一个壮硕,粗布衣衫上溅满泥浆。
两人都是外门弟子,此刻正为泥地里那株亭亭而立的灵草撕扯不休。
那植株约莫三寸高,叶片晶莹如玉,顶端托着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正漾开着淡淡灵光。
原本在周围各自忙碌的七八个外门弟子现下都不约而同地停了动作,像是嗅到血气的鸦群,默默围了过来。
他们手里还拿着药锄提着木桶,脸上却是映着百态:有的神情麻木,有的眼里闪着看热闹的兴味,但更多的视线是越过那两个争吵的身影,黏在那株灵草上。
人群里响起几声蚊蚋般的低语:“这张奇和李欢发得什么疯,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怎会闹到这地步……”
“嗨,快小比了……多赚点灵石,就能多备一颗回气丹,兴许就能多活一场。”
没有脚步声,没有劝阻声,更没有谁上前。
“……这块药田虽归你打理,但这株凝露草两月前就已半枯,当时是你亲口说要弃了它!”那黑瘦弟子脖子上青筋暴起,使劲按住对方的手腕,“是我省下月例换了青木液,日夜照料才将它救回!我既付了心血,又搭了贡献,它合该归我!”
“休要胡扯!张奇你要不要脸!”壮硕弟子一口唾沫重重啐在泥里,“它既生在我的地里,吸的便是这片地脉的灵气!我日日在此锄草浇水,没有我,哪来它今日?你那几滴青木液算什么?这株草的功劳,至少七成是我的!”
粗砺的叫骂在这清静的药园中回荡,反而显出赤裸的真实。
余幸静静看着。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太多,无论是在前世的街头,还是今生的山门。
为了生存,为了往上爬,人与狗,其实并无太大分别。
两人话不投机,周身已有灵气开始躁动,眼看就要手底下见真章。
就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
“两位师弟。”
这声音不大,却好似一颗石子落入装满水的大缸中,清凌凌地压过了场间所有的嘈杂与骚动。
围观的人群蓦地一静,随即不约而同地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通路。
余幸顺着那条通路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正缓步走来。
他身穿一袭浆洗发白的道袍,洁净整齐,面容朗澈,唇角含着一抹温煦的笑意。
而最令余幸注目的是他脚下那双寻常的布鞋,明明踩在湿润泥泞的田埂上,起落间竟没有沾染半点污渍。
仿佛他所过之处不是泥途,而是踏在一方无尘的玉砖之上。
“是陈望……陈师兄来了,这下好了。”
那被称为陈师兄的青年对周遭敬畏的目光恍若不觉,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脸,走到扭打的两人身前,依旧含着那缕温和的笑意,轻轻摇头,如同望着两个不懂事的孩童,如同望着两个不懂事的孩童。
“同门师兄弟为了一株草药,在这药园里滚得像泥塘中争食的牲口,岂不让他人看了笑话?”
话音平和,字句却不客气地抽在脸上。
争斗的两人面色霎时红白交错,那股狠劲儿顷刻间便化作了局促和不安。
他们讷讷地松开对方衣领,垂首拱手:“陈、陈师兄。”
陈望不再理会他们的窘态,而是径直在那株凝露草前蹲下身子。
只见他指尖在腰间一抹,取出一柄不过寸许的白玉小尺。
那尺子通体光润,遍布着细密如蚁的符文。
他将玉尺悬于灵草之上,相隔三寸。
只见尺身上的符文流水般次第亮起,最后在尺端凝成一丝微光没入草叶之中。
片刻后,一行细微的古篆便浮现其上。
“二品凝露草,灵气上中,根须无损。”他起身收尺,声朗气清地将结果公之于众,“按园内规制,可计两点贡献。”
随后他转向面有愧色的张奇李欢,温声道:“两位师弟为此草都费了心力,强行判给一方,难免有失公允。”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悉数汇聚于他唇齿之间。
陈望略作停顿,环视一周后话锋突转,道:“不如这样,这株凝露草,我私人收了。”
说罢,他手腕轻翻,六颗莹润的二品灵石与两只粗瓷瓶已稳稳托在掌心,递到二人面前:“按市价作算,这六块灵石,两位师弟一人一半。瓶内各有一颗回气丹,算是我一点心意,权作今日口舌之争的补偿。”
接着他的声调略微扬起,话语传遍全场:“十日后便是小比,我等所求,无非一个前程。若因这等小事伤了和气,乃至误了大道……岂非因小失大?”
场中先是一寂,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既全了规矩,又施了恩惠。
这番处置当真是滴水不漏。
张、李二人怔怔地接过瓷瓶,手指触到那微凉的瓶身时全都微微一颤。
一股暖流随之从心底涌起,两人喉头滚动,嘴唇嗫嚅了几下,那满心的愧色与感激终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对外门弟子而言,每一块灵石都要用汗水去换。
可陈师兄这等人物,既没有仗着身份强压,也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还为了他们自掏腰包,言语间给足了体面。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手段?
“多谢陈师兄!”
“惭愧!是我等鲁莽,惊扰了师兄清修!”
陈望只是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无妨。都是为了大道前程,我能理解。但须记得,同门之谊远比一时的得失要珍贵得多。”
人群中,余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旁人的敬佩与叹服,只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看着陈望无懈可击的笑意,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周遭那些弟子敬仰的目光。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好朴实的技巧,好厉害的人心。
“陈师兄高义!”
“是啊,有陈师兄主持公道,是我等之幸……”
陈望微笑着摆了摆手,打算再多说几句,将这份恩义坐得更实些。
然而一个沙哑得像是枯木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切了进来,将所有的谄媚与议论齐腰斩断。
“吵完了?”
人群骤然一静,仿佛齐齐被施了定身咒,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他们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后。
管事孙伯不知何时已立在众人的末尾。
他身形干瘦,面色蜡黄,往那一站便像一截早已枯死的木桩,连带着周围的生气都被他吸了去。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怒意,也没有威严,只剩一片漠然。
方才还人声嗡嗡的药园瞬间被一只无形大手猛然攥住,连风声和虫鸣都一并寂灭。
孙伯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中间的陈望身上。
他迈开步子,那双沾着泥渍的布鞋一步一顿,直直地朝陈望走去。
陈望脸上温煦得体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恰似名窑精瓷上乍现冰裂细纹。
但这失态仅有一瞬,裂痕便被不着痕迹地修复如初。他微微欠身,姿态恢复一贯的谦恭:“孙管事……”
孙伯视若无睹。
他既未扫过陈望强撑的笑意,也未瞥向张李二人手中捧着的瓷瓶,只是缓缓探出枯瘦如鹰爪的手,从陈望的掌心中将那一株凝露草拈了过去。
“药园重地,喧哗滋事,惊扰地脉。”他声调冷硬,“张奇,李欢,罚没半月用度!此物充公,以儆效尤!”
言简意赅,不留半分转圜。
陈望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了,他再次躬身:“孙管事,此事确是我处置不当……”
孙伯终于缓缓转动眼珠,将那双浑浊的眸子投向了他。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只是静默地凝视。
陈望喉头一紧,所有辩解与周旋之词就这样被压碎在唇齿间,再说不出一句话。
孙伯转身离去。经过余幸身侧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目光也未曾偏转,只有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一道细若游丝的传音精准地没入了余幸耳中:“西边清净,恪守本分。”
话音落下,人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和一群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弟子。
还有那位立在人群中央,脸上笑容和煦依然,却显得无比僵硬的陈师兄。
待那枯瘦身影完全消失在田垄尽头,令人窒息的死寂又延续了十息。
直到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打破了沉默,这口气一出,如同点燃了引信。
压抑已久的怨气瞬间爆发,却又因畏惧而刻意降低了音量,化作一片低沉汹涌的声浪。
“凭什么!孙老鬼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就是!陈师兄处置得何等公道!功绩平分,还自掏丹药,谁不心服?他倒好,上来就充公!”
“嘘!慎言!”
弟子们怨声载道,望向陈望的目光愈发同情和不忿。
而陈望脸上早已不见任何僵硬,只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无奈苦笑。
他轻轻摇头,一声长叹悠然而出,其中三分落寞,七分隐忍。
“算了。”
他朝众人一拱手,劝慰道:“孙管事自有他的考量。大家莫要再议论了,免得惹祸上身。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说罢挥袖转身,独自离去。
那背影落在众人眼中,更添了几分顾全大局的孤寂与悲情。
一场风波,让孙伯的严苛之名又多了一笔实证,却也使陈望的声望悄无声息地攀至新的高峰。
余幸默然低下头,手中的药锄再次没入土中。
好一出戏。
陈望看似舍了一株凝露草,实则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满园人心牢牢收拢。
而那位孙管事表面蛮横霸道,虽夺了实惠,却将所有人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只是那句莫名其妙的告诫又藏着什么玄机?
余幸指节微顿,脑中反复咀嚼着孙伯那句没头没尾的低语。
看来在这药园里,倒真是藏龙卧虎。